周瑶曾经说过，李从云是配有专车的，只是车况“差了点”。
李从云现在才发现，这个车况恐怕不是差了点，而是差得远。

按说老普桑也算是个皮实耐用的车了，虽然李从云深知这个车连安全气囊都没有，更别提什么ESP、DSC之类的主动安全系统，它所谓的安全性，全是建立在铁皮上的。但毕竟这是九十年代初，对车的要求跟十几二十年后大有不同，只要不漏风漏雨，不把人扔路上，他也就认了。

然而李从云完全没有料到的是，这车也不知道被人怎么折腾过，开起来发动机噪音大得惊人，李从云很想问一下老刘，这车是不是装错发动机，把人家那油轮的发动机给塞进去了，要不怎么能这么跟狮子吼似的？

老刘从后视镜里看见李从云眉头紧皱，自然知道他是发现这声音不对，连忙说：“李书记，这车的发动机进过水，修好后一直都是这样，我还特意买了老大一块隔音棉贴在引擎盖下面，可也只能稍微减弱一点噪音了。”

李从云惊讶道：“发动机怎么会进水？”

老刘苦笑：“那年台风，到处出事，市委严令各区委主要领导分别把守一方，以前这车是胡书记用的，胡书记开去薛岛那边抢救渔民，没料到台风太大，浪一下子就起来了，别说车了，人都全成了落汤鸡。”

李从云微微了解了一些，仍然奇道：“可浪大打过来，也应该跟下雨似的，就算大暴雨吧，引擎盖没打开，也不该进水啊？”

“那么大的浪，哪里还能开车，大家伙全跑到高地去了，车就停在那儿，潮水一上来，就涉水了。”老刘说得有些悻悻，显然觉得有点不好意思。毕竟这年头自主品牌汽车还没做起来，外国人的车没有竞争对手，就算桑塔纳也是很贵的。虽然台风之下，也算情有可原，但毕竟坏在老刘手里，他心里多少有些愧疚。

李从云哦了一声，点点头，说：“那是在极端天气情况下出的意外，而且也是为公事去的，倒是怪不得谁。”

老刘心里有些感激，微微犹豫了一下，终于忍不住说：“其实胡书记本来已经要换车了，各种手续都已经过了，财务上也答应了，就差最后一步，结果他却调走了，后来……”老刘在后视镜里看了李从云一眼，“后来上面说，不用买新车了，就这个先凑合用。”

李从云眉角轻轻一挑，但却马上隐去，微微一笑：“是么？”

“可不是吗，他们说没钱，可这事儿我最清楚了，当时胡书记在的时候，他们怎么没说没钱？胡书记那会儿都已经讲好了，说买一个三菱越野车，方便到处走动，那车动力足，跑得快，去市里开会也不用那么赶七赶八的。”老刘说着，就有些不爽起来。他是司机，只管开车，车好车差，他的感觉甚至比领导还直观，不给他换车他当然不爽了。

李从云当然知道这年头官面上很流行三菱越野车，尤其是在地方上，更成了一种象征，前几天来上任的时候，他还坐了王培均部长的那台三菱越野车呢。

“区里经费紧张，咱们换车倒也不急……这车发动机坏了保险公司怎么不出钱修？”李从云说着，忽然想起一件事。

老刘微微一愣：“保险公司说发动机不保的，车厂那边又说这个是人为损坏，不是他们质量问题，也不管，我们就自己去修了，不过修了以后跑是能跑，就是声音不知道怎么就大了，跟牛叫似的。”

李从云呵呵一笑：“牛叫就牛叫吧，希望这是个好兆头，让咱们开发区也牛起来。”

“您……可真乐观，呵呵。”老刘颇有些哭笑不得，但领导这么说了，他也只好应着。

这时代志嘉终于开口说话：“李书记，红星冰柜厂到了。”

红星冰柜厂其实并非这家厂子现在的本名。由于这家企业以前是岛城市红星电器厂下属的冰柜厂，所以名叫红星冰柜厂，后来做改革的时候被分了出来，变为区属企业，更名为海豚冰柜厂。只是当地人叫红星叫成了习惯，反倒不习惯叫它海豚。

海豚冰柜厂目前从实际上来说，已经破产了。这个注册资本只有110万元的企业，负债已经2800万元，负资产2700万。

海豚冰柜厂1988年用租赁方式从国外引进被人淘汰的冰柜生产线，投人生产时刚好赶上华夏抢购风潮，冰柜的质量并没有引起决策者的重视。尽管先天不足，但风潮中的海豚冰柜还真着实风光了一阵。然而市场是公正的。人们很快就发现海豚冰柜质量有问题，纷纷要求退货。一时间不合格冰柜堆满了厂房。职工放了八个月长假，每人每个月仅30元的生活补贴。客户纷纷登门逼债，甚至强行封库。而且37次被送上被告席。到1991年底海豚已经负债2500多万，主管部门对此也回天无力，情急之下，开始商议转卖事宜。目前还没转卖出去，而负债已经达到了2800万。

这个企业，在区委区政府看来，基本上已经宣布死亡，即便当初主管工业的胡书记，在几次出手帮忙之后，也宣布“抢救无效”，只等它自然死亡了。

一家寒酸的小企业出现在李从云面前。

不到十米宽的厂门，生锈的自动大门和厂子里那直接对着厂门的车间，厂里错落栽种的树上，连知了都叫得有气无力。

这家企业给李从云一种穿越时空的错觉，仿佛它根本就是五六十年代的产物，完全没有九十年代的气息！

海豚冰柜厂的新厂长卢郡生和几位厂领导早已等在厂门口。之所以说卢郡生是新厂长，是因为他出任海豚冰柜厂的厂长仅仅比李从云出任区委副书记早了一个星期。

据李从云从代志嘉那里听来的不知道可靠不可靠的小道消息，卢郡生是前红星电器厂的副总经理，他属于当年国光同志当政时期地方上紧跟中央精神而提拔起来的年轻干部，虽然做到了副总经理，其实却是双无战士：后台没有，人脉全无。

国光同志下去之后，他的情况就有些不大好，在厂里基本没有发言权，不久前电器厂分家，最糟糕的海豚冰柜厂无人接手，厂领导就向区委区政府建议，让卢郡生去干。区委区政府自然知道，这个冰柜厂早已资不抵债，根本就已经破产了，大罗金仙都救不回来，谁去谁玩完。

但自从红星电器厂的某主要领导拜会了储唯区长之后，区政府很快下令：卢郡生出任海豚冰柜厂厂长、党委书记，全权负责海豚冰柜厂的“扭亏为盈”大业。

这十来天的厂长当下来，卢郡生把全厂的情况已经都了解清楚了，正要写报告到区委区政府汇报海豚冰柜厂的情况，以及他个人对本厂扭亏为盈的看法，忽然之间，新任区委副书记李从云就来视察了。

李从云分管金岛区的工业和商业，这一点卢郡生已经知道，不过卢郡生还知道一件事，那就是在金岛区，不管哪一业，最终拍板的都是储唯区长。陈龙辅书记是老派干部，对经济工作不是很熟悉，但他有一点好，不懂的不乱插手，专心专意只抓帽子。于是乎，全区的经济工作都是储区长一个人说了算。

至于分管副书记，储区长一则是更加名正言顺，二则是他是本地强势领导，外人不可能跟他争；三则是之前的胡书记是个听储区长招呼的人。所以，储区长眼里根本没有什么分管副书记。

至于李从云，储区长压根没当一回事。在储区长看来，这种京城长大的小家伙，下来也就是见识见识，镀个金，然后拍拍屁股走人，什么建设地方，什么服务地方，那都是糊弄小老百姓的，他储区长自然不是小老百姓，哪里会信这套？

至于余书记，储区长当然有些敬畏，不过却也有限。毕竟余书记不可能因为一个李从云，就把他储唯这个正经区长怎么着了。他储区长又不是要把李从云怎么着了，只是当他不存在而已，李从云能怎么告状去？跟余书记说储区长开经济座谈会没通知我？开玩笑，这是区政府开座谈会，通知你这个副书记干嘛来的？至于没打招呼，好像是有点不尊重，可你自己不是在常委会上说了，自己还不了解情况，先不发言吗？我不打招呼，正是为了让你多了解一下情况再发言嘛！

卢郡生虽然也不知道李从云是哪路神仙，但人家毕竟是自己脑袋顶上的正管，分管工业的副书记来视察，自己就是再忙，那也得亲自去迎接着。不过卢郡生却没带全厂干部都来迎接，只是带了几个副厂长和厂长办公室的同志。

李从云一下车，卢郡生就惊讶了。他一贯认为自己也算是年轻干部，今年才37岁。可此时一看李从云，他还以为搞错人了，这位李书记，他……他有二十五岁吗？

但看见这辆破桑塔纳和老刘，卢郡生知道不会弄错人。赶紧迎了上去，伸出手：“欢迎李书记来我厂视察工作。”

李从云其实也在打量着这个四方脸、眼睛不大，眉眼中好像总带着三分笑容的卢厂长。

“郡生同志，辛苦你们了，下次我来，你们别等在这儿了。”李从云伸手跟他握了握，微微笑着说。

卢郡生忙说：“那哪成，领导来视察，我们迎接是应该的。就是刚才时间有点紧，没来得及召集大家……”其实这话就有些言不由衷了，他真要召集人手，却绝对能召集齐的，这可是正管工业的区委副书记来视察，你不来？小心帽子！不过卢郡生觉得没那个必要罢了。

李从云摆摆手：“好了，我们不说这些没营养的话了，说说正事。你们企业的字面情况我已经在区委的各种材料中了解到了。现在来你们这儿实地看看，我一边看，你一边说说，别说场面话，就说实际情况，有多糟糕说多糟糕。”

卢郡生倒是没料到李从云如此直接，微微一怔之后，眼中闪过一丝很淡地希望，说：“那好，请李书记跟我来。”

卢郡生说完，朝李从云虚引一下，请李从云当先朝里面走去。等李从云踏出一步，他又朝后面的代志嘉微微点头，再给厂长办公室主任使了个眼色，让他去接待代志嘉和司机老刘，自己则赶紧跟上李从云的步子，为他介绍情况。

卢郡生介绍的情况，跟李从云在字面上了解的差不多。卢郡生自己也猜到李从云可能已经看过各种报告，于是把重点放在他卢厂长上任将怎么办这一点上。他的目标是，看看能不能争取到李从云的支持。李从云再没权，再靠边站，也是分管工业的副书记，他哪怕只是说句话，也是对企业的一个支持，最起码能让企业员工们有点信心。

卢郡生介绍，经过剧烈阵痛，大家达成一深刻的共识：质量是企业的命根子，为了海豚的复兴，他们下决心狠抓产品质量问题。时不我待，他们决心在最短的时间内做最多工作，建立健全质量管理机构，制定完整的质量管理程序文件。成立全面质量管理办公室，负责公司内部全面质量评价，负责质量事故的处理和整改措施的制定操作，负责完善集团公司全面质量管理的具体操作程序设定的完善；公司设立质量检验科，负责公司外购原材料进厂的质量检验，坚决将不符合标准的原材料阻止在厂门之外；公司内部各个环节还将设立多个质量控制点，在生产车间配备了专职质量巡检员，负责生产线上在产品质量控制和产成品出厂检验。对于产品全面质量控制责任具体到人，做到每个环节都有专人负责。

他对李从云说，他们明白产品质量是依靠高水平的员工生产出来的，绝不是抓出来的。严格的质量检验仅仅是质量管理的辅助性手段，只靠检验这种落伍的事后管理方式只能出更多的废品。他们也清醒地意识到：只有专业技术过硬的员工才能创造出高质量的产品。但海豚冰柜厂的3000多名员工绝大多数是由本地农民转化成的合同工，其专业素质的差距可想而知。所以，急需进行系统化的操作技能培训。

李从云听到这里，笑道：“这个我插一句嘴，我看要强化上岗培训，加大加强工作中的技术交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