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十三 凋夏
自从那夜,世民的病情便急转直下。一夜之间,一病不起。他其实就已剩得半条人命,那颗破丹药,把他这半条人命都要拿走。
长命丹,其实是催命丹……
我想问他为什么要相信那个荒唐的方士,但他似乎早就猜到我的想法,未等我开口,就微笑着伸手抚着我的后颈,说:「我只想精神一点,能跟你做这最后一次……」
原来如此……
他知道自己大限将至,要不让自己,也不让我,有半点遗憾吗?
可是我却怎么能这样受着**的蒙蔽,完全没发现他的不妥,还在床上如此折腾他……
世民好像知道我心里在内疚什么似的,仍是那样满足地微笑着:「你在愁什么?这都是命……我李世民这一生精采绝伦,君临万民、中外归心的好事做尽,手杀兄弟、不孝失悌的坏事也做尽了……上天让我活到现在,很足够了……」
剩下的日子,世民除了见见子女,把国政大事处理分配好——尤其是把几个辅命大臣召到床前,特别叮嘱:「日后卿等辅政,勿令宵小之辈损害无忌。若如此者,则非朕之良臣!」念念不忘的,还是我时常受到「宠爱过甚、揽权过大」之类的弹劾攻讦——,此外,就是把时间都留给了我。
转眼又是五六月,他的气疾越发让他难受,我更是没日没夜都守在他身边。
他感觉好一点时,我们就是聊天。我们默契地对他时日无多的事实缄口不谈,只是聊些不着边际的事,最多就是聊到我们小时候的事。当我们像没有尽头地一直聊着以前的事,我才发现,原来我们的童年竟然有那么的长。
又或者说,我们的童年,对我们来说,原来竟是占着那么重要的地位。
让我惊异的是,虽然我早知道世民记性很好,但他是一国之君,平日操心的事多去了,没想到心里竟是腾出了那么多的空间,来放置那些属于我和他的、微不足道的小事。
然而,当我看着世民吃力地微笑着,一件一件地述说着那些小事时,过去美好的回忆,就都慢慢变成一种撕心裂胆的痛楚。
……回忆永远只能是回忆。我现在唯一能做的事,就是看着世民慢慢逝去……
我开始强逼自己一件一件地把以前的事都忘掉。世民说一件,我就忘掉一件。因为,我怕,这些甜腻的回忆,会在世民去后,将我反噬……
但唯有一件事,我是怎样都无法忘掉。我们的童年,反反复覆,都会提及那条河溪。
「无忌,我让你给我拿回来的溪水呢?」
有天世民这样问我。
我还一直耿耿于怀:那天他向我施了调虎离山的把戏,让我天天真真地跑去给他取溪水,自己却偷偷吃下要了他命的丹药。我不觉微微皱起眉头,却终于还是把想责备他的话都吞了回去。
世民见我愁眉深锁,笑了起来。
「我没骗你,那条河溪,我是真的想它了……」
他又央求我去拿水回来,可是我不肯被他骗第二次了,就说派人去拿好了。
隔天,侍从给我带来了一个琉璃瓶,溪水就装在里面,折射着阳光,在世民脸上映出一片波动着的五光十色,也映出他晶莹生晖的双眼。
那天天气很热,世民穿得单薄,披在身上的薄衣敞开了前胸的部分纳凉,让我能看到他肌肤上的一层薄汗。
他躺在床上,忍着气促,又哗啦哗啦地说了好多以前的事:
——无忌,你记不记得,那年大暑热得很,我们衣服也来不及脱光,就跳到河水里,那个痛快啊……
——无忌,你记不记得,那次你在水中被小螃蟹咬了,你抓着脚踝在水里跳,那个狼狈的样儿……
——无忌,你记不记得、你记不记得──……
我当然记得,我全都记得。
我脑里那些属于他和我的记忆,就像生了根的小草一样,让我想刻意忘掉也无从下手。要拔走,就得把我的心都连根拔起……。
「好热呢……无忌,如果可以跟你再去那河溪,一起玩个痛快就好了……」
我咬着牙,希望把这些回忆都忘掉,但他说得太快,我都来不及忘掉。
他望着我半晌,忽然将自己身上不多的衣物都解了下来,拧开手中的琉璃瓶盖,把溪水全浇到自己身上。
哗啦一声,他和床统统都湿透了。
我被他吓了一跳,却见他吃吃地笑了起来,大呼爽快。
「好清凉!无忌,你也来。」
他翻过身,伸着四肢,就像在河水里畅泳一样。他伸手将我拉到床上,邀我投进「水」中,就像那次把我拉进溪里一样。
我怕他着凉,连忙俯下身去,给他舐去背上的水珠。
溪水与世民的肌肤的触感,勾起我很多很多回忆。
我们那些年在河里嬉戏的种种过去,像流水一样在我眼前淌过。不可再追的片段,忽然变得像梦境般虚幻。
舌上泛着一种叫我陶醉不已的甘甜,但甜到尽头,却变成了苦。
苦又如何,我渴求着那属于过去的甘甜,不想放开,还依依不舍地一下一下地舔着。
世民就那样静静地躺伏着,半合着眼,感受着我为他舔干背上的水珠。我舔得很慢,不舍得让任何一片感受轻易流走。我也合着眼,像他那样幻想自己与他正在河溪中畅泳,明明应该很快乐,渐渐眼窝却热了,舌上的味道渗入了一点点咸涩。
「无忌……」
「……别说了……」
我听见世民深深吸了口气,手来来回回抚摸湿透了的床铺,像真的在拨弄着河水。
良久,他才低声说:「无忌,我想我是真的想念那条小溪了……」
「不必想念……等你好了,我们一同去……一同去……这次,换我拉你下水………」
我喉间有些哽咽,只好连忙住口。他干笑了起来,笑不了几声,就将脸埋在被褥里。我只能看到他的肩头在耸动,不知他是在笑,还是在哭。我仍然埋首在他早已干了的肩背上,舐着不存在的河水,不舍离去。
面对着生离死别,回忆对我们来说,已经变得很苦、很痛。
我们开始对那个根本不会发生的未来产生憧憬。在世民活着的最后一个夏天里,我们每天,就是依靠着这些甜美的谎言,让所余不多的时间感觉上过得缓慢一些、幸福一些……
到了盛暑,世民已无法跟我闲聊。说话不到几句,就要喘气,偶尔还会咳出血来。
一天下来,醒着的时间少,昏睡的时间多。我一直伴在他床边,抓着他的手,让他每次一睁眼就能看见我。然后,我们就这样双手互握,沉默着,听彼此的呼吸声。
窗外,夏日炎炎。天空一望无际,花园是一片青葱,生气勃勃。
窗内,却是一片死寂。我紧握着世民的手,静听他因气疾而变得粗重的呼吸声,夹杂在蝉鸣之中,如在一唱一和。
我的一生,好像从来都只有夏天。记忆之中,就只有那喋喋不休的蝉鸣,低飞群舞的蜻蜓,暴雨,酷日,衣服因汗水而贴在皮肤上的黏腻感,身体浸在溪水里的冰凉感……
那时世民的双眼,总是迎着阳光,笑得双眉弯弯,眸子像透明的琉璃瓦,耀眼如同盛夏的骄阳。
如今世民的双眼,却总是失去焦点,不再澄澈;消瘦的脸庞亦让我触目痛心。现实对比着回忆,就变得越发的凄凉。
我开始憎恨夏天,憎恨那些我拥有过的美好。我是必须学会忘记的,不然现实的残酷早晚会让我吃不消。
我看着一天比一天虚弱的世民,只好寄盼将来。将来有着比过去更美好的事。我与世民,会一直这样相爱下去……
我忙着编织将来的梦,已没有余暇去想这到底是否自欺欺人。
一个月间,我许下了好多好多的承诺,总之待世民好了后,我什么都答应。就算他要天上的星星,我也会摘给他。
只要他能好,我什么都愿意。
直到他在床上奄奄一息的最后一刻,我还妄想着,他真的能好起来。
「……无忌,我是不是要死了?」
他半张着眼,好不容易才说出这句话来。我连忙以食指按在他的唇上:「傻孩子,你在说什么傻话?不是答应了我不准再想那事了吗?别乱想,你会好起来的……你好了后,我们──」
他打岔:「不,无忌……我总觉得……今天………」
我在心里起好的腹稿,忽然都乱了。
不是今天,世民。不,不会是今天。你一定会好起来的………
说过数百次的谎言,我竟说不出口。
他望着我,忽然又猛咳起来。不几下,就哗啦的喷出了一口鲜血。
鲜红的血,触目惊心地玷污了他的脸,也喷到我脸上。血虽温热,却像冰一样寒了我的心。
「不!!」我叫了起来,慌忙给他抹掉唇角的血:「振作点!你会没事的……我叫人来,很快……」
「别,别叫人来……」他唯恐我会离开他一样拼命拉着我的手,忙道:「遗诏我已教遂良写好了。别叫人来………我想……和你再待一会儿……」
前所未有的恐惧,席卷而来。
不,世民,不是今天……不可以………
「我们不是约好了要回去那河溪吗?可不能说话不算话!」我看着他双眼快将合上,猛地摇了摇他:「不准睡!你不是说……只要是我说的,你都会听吗……你会好起来的……我要你好起来!!我们能一起相处的时间还多着……秋天快来了,我们还要去打猎呢……」
他喘息了好久,平日他会把这些一拆就穿的谎言欣然听下去,但今天,他却无力地苦笑了起来:「如果能将你说的话全部都听从,那该有多好………你说去哪里……我就跟着你去哪里……」
我手心里世民的手,越发冰冷。
我在心里掩耳盗铃的戏法,很快就要被逼落幕。不论我心里喊了多少个「不」,从他苍白如纸的脸色,从他唇上刺眼夺目的红血来看,世民将要平生第一次拒绝我的要求,离我而去……
「世民……」
我没哭。是不敢哭。怕哭了的话,泪水会模糊了我的视线,让我看不到他张着眼看着我时那满溢爱意的神情。
「我知道……你还在恼着我,为什么要铤而走险,相信那丹药……」
「别说了……我没恼你……」
他吃力地微笑着,双眉纠结,显然在强忍着咳嗽。好不容易,一个字一个字地慢慢道来:「无忌,你知道吗?人在将绝时,怎样荒谬的法子都会试……就像我从前……在武牢和玄武门那时……在那两场以为必死的战事中,心里想着要再见你……身体就似有了无穷的力量,就似可以无所不能……绝处就能逢生……奇迹……所谓奇迹……就是这样的吧……」
他说着,疲惫的脸上却忽然现出奕奕的神采,就似他以为自己为了我,真的就能战胜天意!
我却恐惧得说不出话,脑中只升腾起一个词——「回光返照」!
忽而,那神采黯淡了下来,他有点自嘲地说:「……但,真的要是今天吗……?如果可以的话,我不奢求更多,就一个秋天好了……只是那么一个短短的季节也好……别去打猎,我只想靠在你身上,把酒赏红叶……跟你在一起……那就够了……」
世民垂眼望着房间的一角,好像眼前真的看到了秋天的景色。
忽然他又笑了起来:「无忌啊,老天爷不会再让我任性下去了吧?我好像已经奢求得太多了……」
「有我让你任性……有我让你………」
宠他的话,我已经说得一塌糊涂,到了任谁都听得出是谎话的地步。世民静静地听着我说谎,像听着玉旨纶音一样专心致志。一直苦苦撑开的双眼,开始慢慢合上。他用尽最后一分力气,拉我的手到他胸前。胸口之下,是那个装着发结的锦囊……
「无忌,别恼我……我只是不想死……」
他用所余不多的气力紧抓着我,那只手冰冷如冬雪,脸上,却又绽放出往昔那种如夏日一样的笑容。
「……我只是……不想离开你……」
「世民……你这傻孩子……你很傻,你真的很傻………!」一边低骂着他傻,我一边却笑了,只是一种苦涩从我的笑里丝丝地泛出,让我眼眶发热。我两手都伸了过去,紧紧握住他冰冷的手,祈盼能用我的体温去挽留他的生命。
而他只是那样微微笑着,不置可否,那满足的笑容就好像在告诉我,他心甘情愿做我的傻孩子。
「无忌,再那样唤我一次吧……」
我用力地张着嘴想叫,声音却都哽在喉间,发不出来。
在爱情之中的人,都很傻……很傻……
他轻轻合上了眼。午后的阳光斜斜地打在他脸上,让他的脸看上去十分柔和、安祥,就像只是午睡了一般。
我静看着他的睡容,双眼沉重,慢慢视线迷朦。
我紧紧握着世民渐渐无力的手,眼前却看见了我怎样牵着他这手,踏着青草,一起回到我们初识的地方。我紧紧牵着他,鼻端已经闻到草儿那青涩的气味。在夏日的光晖之下,他开怀欢笑,突然扯了我一把,将我拉近。他咯咯地笑着,像个俏皮的孩子一般,在我耳边低声告诉我,那个他怀了一辈子的秘密,就藏在他心胸上,那个永远……不离不散的……发结中……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