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九 雨夏
两个月后,李渊就将帝位禅让给了世民。
看着世民登基,我不禁还有点彷若梦中的虚幻感。往事历历,如在目前:与他初识,那身材薄削的孩子跟我订下小秘密,跟我在河中扭打……这一切就像不过是不久前才发生的事情,可一霎眼间,他已头顶皇冠,端坐龙廷,成百上千的大小官员臣服于丹墀之下山呼「万岁」……
人生如梦。
众人在玄武门一战中死里逃生,犹如发了一场大梦。世民早已在战场之上惯了于生死边缘之间游走,可连他也有点被这场不可思议的胜利所震撼,加上终于能从李建成多年施予的压力下开脱,一时之间,他的心也被狂喜所占据,少年人那种率性任意的性情亦似失去了成人理智的抑制。
「国舅爷!国舅爷!!」
我在宫里被他叫住,只见他一脸笑吟吟,满眼不怀好意的样子。想他平日连「大舅」也不唤我一声,今天却突然唤我「国舅爷」,我在心里忍不住发笑,欠身低头。
「皇上。」
他挥手让宫人停步留在后面,自个儿跑上前向我讪道:「怎样,听别人叫你国舅爷,可听惯了没有?」
「惯了,就是没惯皇上这样唤我。」
他闻言扬声大笑,却又压着声音道:「我就知道,你还是喜欢我叫你无忌弟!」
当日世民笑言我该叫他「世民哥」。其实他长得比我高,已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那时他已转口直呼我的名字。他见我笑而不答,忽然薄唇上现出一丝狡猾的笑意。
「还是,你喜欢我唤你……夫君……」
最后二字,低得几乎没有发出声音,却弄得我耳畔一热。他眼里流露着**,直直盯着我,没有说话,却是无声胜有声。
像这样直白的挑逗,在他即位以来,已经出现了不知多少次。
我知道,是他在大获全胜之后,心境无法平复。获得绝对的权力,就迫不及待,想要跟我更亲近。我明白他的心情:不愿后悔,好不容易得到了就不想放手,还要抓得更紧更紧……。但他才刚刚登上皇位,根基未稳,一点点错失还是会让他前功尽废。我到底比他冷静些儿,连忙后退了几步。
他见我又再躲避他,脸上掠过一丝失落之色,却马上又转作体贴谅解。
未几,他的语气回复了君王的威严。
「无忌,你想要什么赏赐?玄武门一战,你居功至伟,我不会待薄于你。」
「臣不用赏赐,只愿皇上能一辈子都让臣留在您的身边,侍奉左右,那就心满意足了。」
这话若是别人而不是我来说,若是别人而不是世民听到,那就只是再虚伪不过的官腔。但从我的嘴里说出来,听进世民的耳里,却每个字都是肺腑之言。我真的什么都想不要,只想能跟他在一起。安安静静的,像以前一样……
世民看着我良久,笑意慢慢洋溢了开来,眉毛舒展,如一弯新月。
「……你不说,我也知道。」
新皇帝登基一个月后,这天临朝,命老臣陈叔达于殿下唱名,为一众新人论功叙赏,公布爵邑。陈叔达一开口就说:「长孙无忌……」
我吃了一惊,没想到世民公然把我列在所有大臣的第一位,不由得身子一震。
「……封左武侯大将军,任吏部尚书,爵齐国公,实封一千三百户!」
我耳中嗡嗡乱响,只隐隐听见圣旨中列举了五大功臣,以我为首,其余房玄龄、杜如晦、尉迟敬德、侯君集均尾随于后。
圣旨宣毕,殿内一时鸦雀无声,各人似乎都还在回味着刚才皇帝颁定的功名次序的深意。
世民清朗的声音响起:「朕叙卿等勋赏,或有不当之处。如有不满,诸位有话直说可也。」
皇帝说得如此谦和,大家面面相觑,都露出跃跃欲试之色。
世民的叔父、淮安王李神通首先站起来大声道:「臣是太原起事的元勋,最早响应义旗,为什么反而落于一群从不上阵杀敌的文官笔吏之后?臣不服!」
世民眼睛含笑,反问一句:「皇叔说的从不上阵杀敌的文官笔吏,指的是谁啊?」
李神通向我扫了一眼,犹豫了一下,却道:「就是……就是房玄龄、杜如晦他们嘛!」
我心中「格登」了一下。我明白李神通其实是想提我这名列第一号功臣的名字的,但皇帝的大舅兼布衣之交的特殊交情,连他这个皇亲也不敢随便的当廷冒犯,只好把房杜二人拉出来充数。但那五大功臣之内,除了尉迟敬德和侯君集之外,明明就只有我和房杜二人是他口中所说的「从不上阵杀敌的文官笔吏」,偏偏把我的名字跳过不说,反而把我显得更为突出。果然,李神通此言一出,殿中众臣的目光不是射向房杜二人,却都齐齐的往我身上招呼过来。
世民道:「皇叔当年率先起兵响应太原,其实也不过是为了自身安危被迫而为。后来窦建德和刘黑闼先后作乱,皇叔都曾有兵败亡命之过。房杜等所谓从不上阵杀敌的文官笔吏,却是运筹帷幄,从无失算,安邦定国,不曾有过,怎么就不能排在皇叔之前了?」
一番话说得李神通面红过耳,其它武将见连皇叔这样的至亲都被皇帝如此数落过往败绩,立时都不敢再说什么,唯有拜服。
当夜,殿内张灯结彩,大排筵席,为白天的论功行赏祝贺。我这位列五大功臣之首的国舅,自然难免又被推到最前席,坐在仅次于皇帝的下座。
世民不擅酒,只是笑吟吟的看着下面群臣互相敬酒庆贺。酒过三巡,歌姬舞女轮番登场献艺,气氛渐渐变得热烈而随意起来。
可我从来没有坐在如此的高位之上,总觉得大家的眼睛老在有意无意地打量着我,浑身都不自在,心思终究是无法集中到场中的歌舞之上,不由自主的总是往近在高处的世民那儿瞄。
世民捧着一只半满的酒杯,却几乎没喝上一口。但他的眼睛也没往我这边看,只是漫漫然的望着远方,眼神幽远空灵,倒似是神游物外。
忽然,他收回目光,往酒杯看了一眼,向捧着酒壶的宫女一递。宫女会意,往里注满了佳酿。他轻轻从杯里呷了一口,嘴角轻挑,笑意如美酒般溢出。然后,他转向了我,目光看着我,手里的酒杯也伸向了我:「无忌,你来喝了这杯。」
我的心「嗵嗵嗵」的猛烈跳动。众臣都知道皇帝不擅酒,他不说要喝,也就没有人向他敬酒,作为臣子更不会奢望皇帝来给自己敬酒。可是,现在世民却把自己喝了一口的酒递给我,这可是甚至比敬酒更亲密的举动。
我惶恐地缩了一下身子,竭力挤出一声:「皇上……」
「来吧,就喝这一杯,好不好?」世民说得是那么的温柔,完全是我们在私下里说话时才会用到的语气。
然而这温柔却比刀锋更让我觉得惊恐。我快速地向下面扫了一眼,只见大臣们都注视着场中的歌舞,还没有人注意到一直捧着半杯酒端坐不语的皇帝已经有了不同的举动。
我想,与其跟世民纠缠该不该喝这酒,还不如趁着大家还没发现的时候赶快喝了,让他恢复常态的为好。于是我赶紧双手恭敬地接过酒杯,低唇轻轻在酒水上碰了一下。这是皇帝喝过的酒,我可不能真的再喝,只能是这么作作样子,满足一下任性的他这出格的要求。然后,我赶忙把酒杯又递回去,等他接回酒杯。
从接过酒杯起,我就一直低着头,没敢望向世民。可是等了好一会儿,却都没感觉到世民把酒杯接回去。
我轻轻地抬起头一点点,朝上一望,却见世民身子向着我的方向前倾,双目半开半合,因喝过一口酒而红润潮湿的双唇微微向外嘟起,脸上的神情甚是沉醉神往……那样子,那样子分明就是玄武门前夜成婚的那一晚里,他承接我的热吻时的神态!!他……他是借着让我喝他喝过的酒,来表达接受我亲吻的心意,幻想着自己重回成婚的那一夜!可是……可是现在是众目睽睽的大殿之内,不是小楼暗室的二人独处……。
我双手一抖,酒杯里泼出了一些酒。我连忙又向下扫了一眼,却见这时终于有人开始注意到我们上边的情况有些不妥,或好奇或困惑地望了过来。
「皇上,皇上,皇上……」我焦急地小声叫唤着,但盼他能从这虚幻之中清醒过来。
这样连叫了几声,世民好不容易才如梦初醒似的张开双眼,眼内流露的却是对我以这尊敬的称呼打断他那美好的遐想的不快。
我心中更慌,赶快又低下头去,以最恭谨的语气道:「皇上恕罪,微臣不胜酒力,望皇上准许微臣先行告退!」说罢,也不等世民答允,把酒杯硬是往他手里一塞,起身跪拜,低着头,倒退着离开了大殿。
甫出大殿,一阵凉风吹过,我才猛然发觉,自己的内衣早已被冷汗湿透……
我企盼着世民只是一时狂喜不能自制,可是自那一夜之后,他却是更为变本加厉。左武侯大将军加吏部尚书他都觉得远远不够,还要把尚书右仆射的位子也硬塞给我。世民登基前做过尚书令这首席宰相的高位,自他高升天子之后,就再也没有人敢接这个位置了。于是本来是副职的尚书左、右仆射就并列而为首席宰相,成了掌握天下第一大实权的要职。
我能明白世民渴望着报答于我,与我有福同享、共掌天下的心意,但他实在是太疯狂了!一向心清志明的世民,怎么会看不出来,他是万万不能报答我的。
是的,是我向李渊的一番死谏使「玄武门之变」走向了完全不同的结局。但这番话毕竟是大逆不道之极,除了当时在场的裴寂之外,这世上就还只有事后从李渊处直接听到转述的世民知道这一关窍,此外就再也容不得有别人能窥知真相——无论是当世今时,还是千秋万载之后。世民再怎么不甘心我这大功被埋没,也只能含糊地以一句「我有天下,全赖无忌之力」作为封赏我的理由。
可其他无法知晓内情的人却会怎么想?在他们眼中看来,我不但从来没有在战场上杀过一个敌人,甚至没有在玄武门的第一线上流过一滴鲜血,凭什么我却能凌驾所有自始至终都守在世民身边、与他出生入死的功臣之上,掌控天下大权?想来想去,似乎只有「国舅外戚」一词,最能解释一切。可是论功行赏之际,世民明明连至亲的皇叔李神通的邀功都数落为私恩,怎么就能独独「徇私」于我?众人的愤懑不平,可想而知。
联想到庆功宴上世民的举止,他要把最大的实权交给我,似乎不仅仅是要公开酬谢我的功劳,甚至是要把以往在密室之内才能表达的情感都公诸于众!如果我们之间那不容于世、有乖伦常的关系暴露出来,那人们将会怎么想?
「原来那家伙能爬上那样的高位,靠的是这个啊……」我几乎能想象得出那些人脸上那一副恍然大悟而又鄙夷忿恨的神色。
这样的想象成了我的噩梦,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变成现实,每夜里都把我从睡梦中惊醒过来……。
果然很快,臣子们提醒新皇帝勿要过份重用外戚、以免重蹈汉代吕氏、霍氏外戚乱政的奏章,就如雪片一样纷纷飞往负责弹劾官员的御史台,其中甚至不乏前秦王府的旧人。对他们我没有怨恨,我知道他们其实跟我一样,都是出于爱护世民的善意,惟恐世民在这初登帝位、根基未稳之际就行差踏错,引祸上身。但也有的人确实心怀叵测,甚至开始揣测起我与世民过份亲密,关系非比寻常。可怕的是,偏偏是这恶意的揣测,却是最接近真相……。
眼见离可怕的真相被揭穿的地步越来越近,我只有一再地上书世民,要求撤去宰相之职,可世民对所有的奏章——无论是大臣们的,还是我的——很长一段时间里,都采取不闻不理的态度。
我只好在这漩涡中心,日复一日地艰难撑持着,继续着夜里的噩梦连连……。
这天,皇帝忽然传下旨意,要所有五品以上官员齐集大殿。虽然不知道为的是什么,但这些天来闹得最沸沸扬扬的就是我这外戚揽权之事备受内外质疑,大家多少都猜到些什么了。皇帝一直没有回应任何奏章,这次终于是要当面向众臣作个交代了吧?
我仍然顶着个尚书仆射的名头,虽是百般不愿,还是得排列在百官之首,率领众臣向步进大殿的皇帝跪拜叩首。
平身之后,世民扬起右手,道:「无忌,你上来。」
我心头一震,想:「终于要来了!」低着头走近丹墀,拜伏于地。
只听世民道:「上来这里!」
我吃了一惊,抬头道:「皇上,这个……于礼不合。」
世民盯着我的眼睛,神色中看不出他的内心在想着些什么,语气平淡却坚决:「朕让你上来,你就上来!」
身后众臣的目光如针芒刺在我的背上,生生地发痛。但我又怎能跟皇帝当廷争执?只好一咬牙,硬着头皮拾级而上,来到龙座之前,正要跪下,世民却一手扯住了我,竟是要拉我也坐到龙座上去。
我大惊失色,叫道:「皇上,皇上……皇上饶命!」
世民轻轻叹了口气,不再勉强,可仍是紧紧的扭着我的手臂不放。我只好贴着龙座的边缘,半蹲着身子,样子甚是滑稽可笑。可满殿文武没有一个人哪怕显出忍俊不禁的神情,全都绷紧了脸皮,或是困惑,或是震惊,或是愤怒,不一而足。
世民转过身去,慢慢地扫视全场,目光镇定而凌厉。
「朕最近收到了很多奏章,都是攻击无忌以外戚之身权宠过盛,恐其将独揽大权,扰纲乱政。可是朕与无忌自小相识,从无猜疑,深知他为人决不会做出这种事来。今天,朕召来百卿,就是要当面说个清楚。善意劝谏的,朕心领盛情,但诸卿无需再怀多疑;至于恶意攻讦的,朕自然也心中有数,也要跟这些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的人说一句:没有无忌,根本就没有今天的我可以坐在这里称孤道寡。此恩此情,我终身难报,更绝非你们可以离间得了!」
世民的话音掷地有声,在大殿之内嗡嗡的回响。
他忽然放开我的手,站了起来,向着整个大殿,朗声道:「我……爱无忌!」
语罢,拂袖而去,既没有再看殿下众臣一眼,甚至也没有再望向我。
我整个儿瘫软在地上,靠着龙座椅脚的支撑才没有倒下。我不敢往下看众臣的眼光,但我能猜想到他们面上的惊骇、古怪……甚至鄙夷之色。
世民……他居然就以这公开的「示爱」来回应所有对我的攻击。
他疯了!他比玄武门前夜要求嫁给我的时候更疯狂!
难道他真的不惜毁了这好不容易才到手的皇位,毁了他自己,也要让世人知道他对我的爱吗?
我不知道我是怎么从那个大殿里「逃」出来的,只知道回到家中时,我已是全身虚脱,恍如大病一场。
这个世界彻底地乱了,在这样的世界里,我们还能有明天吗?这就是我们所要的明天吗?世民啊世民,你到底是怎么了?虽然一向知道你的任性,但我从来没想到你会任性到这种失去理性的地步。是因为死里逃生之后想用尽一切力量去抓住这份爱情吗?但这不是只会把它毁得更彻底吗?
就在我彷徨不知所从之际,宫中传来了皇后要召我见面的消息。
又一个晴天霹雳落在我的头上。今天的事已经令我方寸大乱,竟忘记了要说这世上我最害怕被谁知道这桩子事的,那就是我的妹妹——现在的皇后!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
世民这样公然向一个臣子兼男子「示爱」,如此轰动的事,怎么会不马上就传进深宫之中,传进无垢的耳里?
我这一向在她面前表现得道貌岸然、严谨拘礼的兄长,背着她却做下如此让人齿冷的龌龊事。我还连同她最爱的丈夫,一同欺诈她……!我几乎已能想象出,无垢将会对我摆出如何怨恨与冷漠的表情,不再认我这无耻之徒为哥哥……!
一时之间,我只恨自己没能在玄武门的时候于李渊面前成功地自杀谢罪。如果当时就那样一死了之,我和世民这段恋情就永远不会为世人所知,永远就不会像现在这样伤害无垢。可是现在,我就是死上千次万次,也改变不了无垢得知真相的事实,永远也抚平不了她心头的创伤……。
尽管双脚还在发软,可皇后的召命就如同皇命,身为臣子的我还是只得一步一挨地踏进清冷无人的偏殿里,向着殿中一身华服、端坐不语的无垢,羞惭欲绝地跪了下去:「臣罪该万死……」
一双纤弱却坚定的手臂伸了过来,将我扶起坐下,无垢那双乌黑的眸子一如往日那样宁定安祥:「哥哥,你不必自责。其实,你和世民的事……我早就知道了。」
尽管这一天里我已接连被雷轰了好几遭,可再没有一回比得上这一次,更能把我炸得魂飞魄散、灵魂出窍。
那一瞬间,我简直觉得不能呼吸,双手抓住椅边,直抓得指节发白,才能让自己没有当场晕过去。
「你……知道了多久……」我张了好几次嘴巴,才终于颤抖着说出这么一句话来。
无垢的脸上却是出奇的冷静,不但没有之前我想象的怨恨恼怒,甚至还带着一丝丝的怜悯:「很早很早的时候,早到……我们才刚刚认识世民的时候。那个时候,哥哥还记得吗?世民隔三差五就会到舅舅家来,我在那时就已经早晚企盼着他的到来。那份焦灼期望的心情,让还是小女孩的我想起自己那个样子都觉得好害羞。可是,我看出来了,我看出来了,哥哥,其实你跟我是抱着一样的心情啊……我怎么能看不出来?我怎么能不懂?因为我也是那样的心情啊!有些时候,世民说好了要来,却因着什么事情耽搁了。那时我暗藏在心底的那种忐忑不安,那种五内俱焚的难受劲儿,却全都摆在你脸上去了。你坐立难安,不住地在书房与大门之间来回探看,一再地追问着下人什么时候世民才会到……然后终于听到下人通传世民来了,你那平日不苟言笑的脸上,立时就会泛起舒怀宠溺的笑意……哥哥,我是女孩子家,我不得不为着少女的矜持而隐藏内心,可你呢?在我这最亲的妹妹面前,你都忘记了要掩饰。或者,你觉得可以让我误以为你只是在替我着急,于是就放心地不加掩饰了。可是,我都知道的啊。这是你真实的内心,你跟我一样的……那么深深地……爱着他……」
我心里大叫一声「惭愧!」无垢虽是聪明,我却不知道她居然聪明至此。我更不知道的是,原来一直自以为掩饰得天衣无缝的我,其实早就破绽百出,被身边的妹妹看得通通透透。
可是,若她早就知道我对世民的感情,为何还要答应那亲事!她这多年以来,就这么一直独自地背负着这个沉重的包袱吗?
她续道:「后来,你们从洛阳回来。那夜酒宴之后,哥哥把醉倒的世民扶进厢房里……虽然哥哥让我回去睡,可我睡下后又想起,如果世民吐了,会把你们两人的衣服都弄脏的,所以又起来捡了两套世民平日穿的常服,打算送过去给你们作替换之用。可是,当我走近的时候……你和世民的行事……我都看见了……」
我心里呻吟了一声。我就知道那夜的事不可能不被发现!!只有我还像个掩耳盗铃的傻子,以为这是埋藏在我心底最深处的大秘密,世上不会再有别人知晓。现在回想起来,当夜我和世民酒后乱性,秦王府下人众多,又怎么能真的可以不泄半点风声,恐怕这事全凭无垢为我们善后,才可以不留痕迹。
果然,听得无垢继续说:「我悄悄地退了出来,守在园子门外,不让仆从靠近。直到半夜里见你匆忙离去,我才进去给世民换了衣服……那件事之后不久,一天下人忽然惊慌失措的来报告,说世民不知为了什么,忽然自个儿在书房里喝酒喝得吐出来了。我开始时觉得很奇怪,平时他最怕喝酒了,除非是宫中宴会,迫不得已才会喝,更不要说喝得吐了。我一边赶过去,一边问世民喝酒之前发生过什么事。下人回说,没发生过什么事啊,只有无忌你进去跟他议过事,但很快就退出来了。下人这一说,我心里就明白了七八分。进书房一看,却见世民眼泪汪汪的,见我进来就说:『无垢,对不起,我以为自己酒量很浅的,喝几杯就能醉过去。可没想到真想醉的时候,原来是那么的难……』我当时就哭得不会再说别的话了,只能不住的向他说『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不要说了,不要说了!」我捂着耳朵叫了起来。
尽管早就知道那一次我伤得世民太深,可现在听无垢重述当时事后的情景,我才真切地感受到自己的残忍——我伤的何止是世民,还有自己的妹妹!
可无垢似是沉浸在那一刻的心境里,仍然迷迷惘惘地往下说着:「可世民说:『你有什么错呢?是我自己太傻而已……』我搂着他,说:『不要再喝了,好不好?』他摇头说:『不喝了,反正都醉不了,只是让我吐,让我难受。』听着他这么说,我又刷刷的流起泪来……」
我呆了半晌,才道:「世民……世民早就明白,你是知道的吗?」
无垢轻轻地摇头:「我不知道,他从来没有清楚地说出来。不过,我觉得他是明白的。他没有在我面前刻意地掩饰过什么,不像你那样……」
我在滚滚泪下中大笑出来:「是的,不像我那样。世民从来就不是我那样的……懦夫!」
「不,哥哥不是懦夫,哥哥只是太爱我,太爱世民,太爱这一切得来不易的安宁与幸福……」
听着无垢淡淡地述说着这些对她不公平的事,竟像说着别人的事一样半点怒意也没有,我只觉全身乏力,亦如坐针毡,忍不住低叫起来:「无垢,你恨我吧!是我欺骗了你……我当初,就不该提出那样的亲事……」
无垢反而笑了,像是笑我想得太多。她执起我的手,柔声道:「哥哥让无垢成为天底下最幸福的女子才对!我怎么会恨你?能让我们三个人都快乐地在一起的法子,那就是最好的法子。与世民成亲,无垢一点也不吃亏,除了哥哥的疼惜,我还得到了世民的爱……世民是爱我的,我对此从无怀疑,看着他的眼睛,就什么都明白了。哥哥,你有好好地看过他的眼睛吗?可以一直看到他的心底里去……」
我点了点头,脑海中浮现出世民那澄明清澈的双眼,泪水却完全模糊了现实中的我的视线。
「我不知道该怎么说。哥哥,我很爱很爱你,我也很爱很爱世民,我分辨不出爱你们哪一个更多些,我只知道我不能失去你们之中的任何一个。我想,世民对我,和对你,一定也是这样的吧。而你对我,和对世民,也是这样的吧。」
无垢微微的笑着,述说着这长埋心底已久的话:「我们三人之中,其实数我最幸福吧。我爱你们,都能爱得名正言顺。可你们之间的感情,却是为世不容。你们比我都苦,我还有什么可怨恨的?更不必说,我既爱了世民,那就无怨无悔!」
我心头一震。同一句话……世民……不也这样向我说过?在这一点上,他们是夫妇同心,我倒似成了完全陌生的……外人!
「玄武门前夜的时候,我叫哥哥来,哥哥定是以为我是想让你劝世民下定决心起事吧?其实世民的谋算,他跟我说了七八成,余下两三成我自己也猜到了,这种事情也用不着我来劝。这是没有胜算的同归于尽,可是我能坦然接受。只要能跟世民在一起,哪里都是天堂,地狱也不例外。可是哥哥,你和他那时还为五年前的事而心怀隔阂。世民就算死,也不能无憾。所以,我求你跟他和解……」
老天啊,你待我真是太厚了:你给了我世民的爱,还赐予了我这么心志圣洁、胸怀宽广的妹妹!有这两人爱我,我就是被千夫鄙薄、万夫唾骂,又有何惧?
我心志清明,人也就慢慢地镇定了下来,挺起腰杆,迎着无垢温和恬淡的目光:「妹妹,你放心,我爱世民,那就不会坐视他为了爱我而毁了他自己。尚书右仆射之职,我会坚决地辞去。不,所有世民给予我的官职,我都会辞得干干净净!哪怕是要从此亡身草泽,我也不会接受他的一官半职。」
无垢低下身去,深深一福:「世民虽然任性,但其实是讲理的人。百官上表劝谏,如果直斥其非的是他,他反倒可以心平气和地接受。可偏偏他们矛头直指的,却是哥哥,这样反而使世民觉得万分对不起你,所以就这样执着于一意孤行。唯今之计,只有哥哥亲身进谏,陈明厉害。只要是哥哥的话,世民还是会听的。」
我也不由得想起世民以往多次的承诺:「只要是你说的,我就会听。」可是,想到这已经是早在世民成为皇帝之前所说的话,我暗自苦笑摇头:今日的世民,还会是以前的世民吗?一个君王,还会对一个臣子的说话言听计从吗?尤其当这臣子要说的是,不要再爱他了……。
午后的一场夏雨,洗尽雨前的闷热之感,带来阵阵的清凉。可是天灰蒙蒙的,让人的心情也跟着郁郁不快。
我在世民御书房里,向他提出辞呈。
他纠着浓眉低叫:「我真不明白你为何一而再再而三地拒绝!是否因为听了那些人的闲言闲语?他们是嫉妒才这样中伤你的,你根本无需理会!」
「……无垢跟你说过了吧?」
世民沉默,算是默认。
我续道:「那朝臣们上表弹劾我的奏章,你可有一一读过?」
「是他们想得太多。你是我何许人?这天底之下,谁都有可能谋害我的皇位,就只有你绝不可能!我要用事实证明给他们看,你不会是另一个吕氏、霍氏。」
「人言可畏。你才刚刚登位,不容染上任何污点。没错,我是不可能像吕氏、霍氏那样乱政,但我恰恰会在这件事上就把你给毁了!」我苦笑,压着嗓子用只有他能听见的声音说:「……谁会想到他们的一国之君,和他们的国舅……有那样的……」
世民咬了咬下唇,倔强地一扬脑袋道:「我对你的心意,已经都公然说给他们听了。他们爱怎么想,那就随便他们怎么去想吧……」
「世民!你不为自己着想,不为我着想,就不为无垢着想了吗?他们会怎么在背后议论我们,你不在乎,我不在乎,可无垢怎么办?」
他跌坐了下来,刚才狂傲的表情慢慢收敛,变得有点茫然若失。
「我现在是一国之君了,坐拥万里江山。可你是什么?我们共度患难,你在最重要的一刻救了我,但你得到了什么?」他重重叹了口气,双眼朝我看过来,平日澄明如水的眸子如今却像天色一样满布阴霾:「……我只想对你好,把最好的给你而已,难道这也是做错了吗……」
「你已经把最好的给了我……」
我动容地说着,强行抑制着自己把世民一拥入怀的冲动,怕那只会让世民更放不下我。
「让我继续拥有这份最好的感情,不要陷你自己于危机之中。」我恳求着,「把我所有职权都撤掉吧。只有这样,才能稳住人心,稳住皇位……还有,稳住我为你担惊受怕的心……」
我们一个站着,一个坐着,一动不动的听着窗外雨声。
往日,我们很少会留意到雨声。孩童的时候,下雨的日子里我们躲在书房里写字耍闹,好不快乐。
然而一切今非昔比。这里是御书房,不再是舅舅家里那片属于我俩的小天地。现在,我就连执着他的手写字,也大大不敢……。
凡事有得必有失。只是,用我们的亲近去交换今天的地位,到底值不值得?
「世民……」我慢慢地走近他身边,伸手到他腰间。他以为我要与他亲热,顺从地倾身靠了过来。我却轻轻一拔,拔出了他无时无刻都别在腰间、本来是李渊在玄武门之变中赏赐了给我的短剑,剑尖上光芒一闪,抵在了我自己的颈项处——那正是当日向李渊死谏之时,剑尖抵着的地方。那里的轻伤早就痊愈得毫无痕迹,但在我的记忆里,那里永远留着一个不会消亡的伤疤……曾被世民的舌尖舔过的伤疤!
世民惊叫:「无忌!」伸手就要来抢我手中短剑。
我早有防备,已迅捷地往后跃开。世民虽曾是骁勇的武将,我只是文弱的书生,但我有心而他无意,再加上剑尖离我的咽喉只有咫尺之遥,我的手轻轻一送就能要了自己的性命,他投鼠忌器,不敢逼得我太紧,只好焦急地看着我:「无忌,无忌,不要乱来……有话好好说,不要开这种玩笑……」
「世民,你还记得我向你父皇承诺过什么吗?我保证你不会成为杨广那样的人。可是现在的你,完全无视群臣的忠心劝谏,反而认定他们是小人之心。如此冒犯众怒,一意孤行,视社稷江山如粪土,不以皇室声名为重,那跟杨广还有什么区别?我对不起你父皇,你既非要陷我于如此不义之境,我也只好遵守承诺,以此剑自杀谢罪!」
「不,不,无忌……等等!你这话岂不全是强词夺理么?」
我摇了摇头,不再跟他争辩什么,举手就要把短剑按下。
世民连忙道:「好了好了……什么都依你就是,你想怎样就怎样,这行了吧?」见剑尖离开了我的颈项,他才松了口气,旋即抱怨道:「就算你说的是对的,我也有向你作过承诺,应该是我先向你杀身谢罪才对的嘛。」说着,声转黯然:「无忌,其实你不必如此以死相逼。我说过,只要是你说的,我就会听。这句话,现在还是有效……。」
我眼中一热,赶紧别过头去:「臣,无礼了!」
他身子一颤:「无忌,又要这样了吗?」
我低着头,没有回答,却等于是默认。这是我们的宿命,饶是我们再怎么挣扎,也跳不出上天的掌心。与其再徒然地抗争,不如就此认命吧……。
最后的最后,世民终于只是叹了口气:「唉,无忌啊,我不能封赏你,那你对我的情义,叫我该如何偿还?」
我仍然没有说话,但这次是因为我已经不知该如何回答。
我对他的情义,他现在没法还,以后更不可能还得了。
倒不如,就那样欠我一辈子吧。
让我心里还能有些抓拿,当他在以后将我日渐淡忘的时候,仍能在他心中一隅,永远牵念……。
世民虽然依言撤去了我所有具备实权的官职,却仍是不肯让我完全成为一介白丁。开府仪同三司、司空、司徒……一连串位极人臣但不掌实权的虚衔接二连三地落在我的头上。尽管我与妹妹每一次都还是竭力推辞,但毕竟是不掌实权,朝臣都无话可说,只好听任皇帝对我的「恩宠」如雨点般洒落。
至于那天世民当着满朝文武公然声称他爱我,经无垢的巧妙阐释,在「起居注」里也就写成了「朕诸子皆幼,朕爱无忌有如己出,非他人所能间也。」
而我们之间的感情……我与世民自那时之后,便再没有亲热过。是我刻意避开,就算看见他明显地不快,还是要避开。
是避嫌。
终其一生,世民都承受不起喜好男色、有乖伦常这种可怕的污点。
他此生此世,只能是个伟大的皇帝。我们在玄武门事变前夕所许下的海誓山盟,在他的丰功伟业面前,只是一件必须被永远、永远地遗忘的……小错。
就这样,我成了不上朝不参政也照样能白拿俸禄的「闲人」,终日躲在自家书房里,编修我的律典礼法。一切,又好像倒退到世民登基之前的过去……不,应该是倒退得更远更远,一直倒退到我认识世民之前的、落寞孤苦的少年时代。我又是那个沉郁寡言的孩子,每日埋首于古卷书册之中,不知时日地消磨着一个又一个的漫漫炎夏。
当后人称道我耗费十年光阴撰写的《唐律》(后称《贞观律》)如何光耀后世,影响深远甚至达于东瀛的时候,却有谁知道,这一切,最初、最初的原因,又是什么……
十年穷经孤灯伴,几许心事谁人知?
如此局面,只因世民爱我。
我们相爱越多,
就只好,相隔越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