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三归还
段瑶在清晨微凉的空气中醒了过来。
苏雪丞不在屋里,外面隐隐传来鸟鸣声。
她心里没来由的一阵恐慌,跳下床,也顾不上穿鞋,急急的就往外面冲去。
打开门,秋日一缕松松软软的阳光照了进来,将眼前的景致也蒙上了一层融融的暖意————
苏雪丞正站在回廊上,他的右手轻轻举起,指尖停留了一直颜色翠绿的鸟儿。听见开门声,那鸟儿忽将双翅一展,出一声清亮的鸣叫,如一抹绿光投入空中,旋即消失不见。
苏雪丞缓缓回过头来,在看见她的瞬间,脸上顿时浮起一个温柔的笑容来。
“瑶瑶起来了。”他声音清雅,一如琴声悦耳。
段瑶见他面色与往日无异,一颗悬着的心这才放了下来。低头嗯了一声,慢慢走过去,却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默默将他的衣摆抓住。
苏雪丞看见她的模样,暗自叹了口气,将手轻轻抚上她的头顶,轻声言道:“不必去想太多,顺其自然就好,就像修行,只要能保持心静,也终会有它水到渠成的一日。”
段瑶隐约猜到他的意思,却恨不得自己从来不知。她垂着眼,声音细细的问:“你是不是要走了?”
苏雪丞沉默一阵,方才缓缓说道:“瑶瑶,你已能掌控体内的灵气,日后只要勤加练习,当可随心应用,我出来已经三个月,也是时候该回去了。”他说到此处,稍一停顿,终是说道:“你我缘分已尽,便在此处分别吧。”
段瑶虽是早有预料,此刻听他亲口说出,仍是觉得如同晴天霹雳,震的自己整个身体,都止不住微微颤抖起来。
“你虽有法术防身,还是早些回到宫里的好,若想出来玩,至少等再长大一些,记得多带些人,女孩子孤身在外总是不方便”
他轻柔的声音如清泉,如流水,如轻风拂过耳边。段瑶低头听着,可是他在说些什么,她却是一个字也没有听进去。
苏雪丞有些黯然,他自然看出来段瑶的不舍。他在想自己是否做错了,不该为这孩子倾注了太多的心思,今日也不至于造成她这般的困扰
正心生自责,突然见她蓦地抬头,一双眼如电光般直射过来,竟似含有无穷挑衅————
“你要逃走吗?”
孩子的声音,清清冷冷的问道。
苏雪丞生平第一次失神。在她问出那句话的刹那,他的身体微不可见的震了一下,心头随即涌上的,是深深的无奈和无力感。她的问题是如此的猝然,如此的直接,令他不知道该以何种态度,来面对面前这个尚是懵懂的孩子。
眼帘一垂,隔断了她咄咄逼人的目光,再抬眼时,他已然恢复了那般云淡风轻的神态。
段瑶明明白白瞧见了他的变化,一颗心渐渐沉到谷底。
苏雪丞淡淡一笑,只这一笑,他便仿佛又回到了初见时的出尘模样,“你我缘分已尽,何必强求?瑶瑶,你终有自己的父亲在世,于情于理,也该回去承欢膝下,求仙之事,不必急于一时”
段瑶双目如电,直视他半晌,苏雪丞坦然相对,面上始终是一派云淡风轻,就连那微笑,也丝毫都没有变过。
她默默松开手,往后退了几步,低声的道:“你叫我回去,我便回去。只是我要你一个承诺————”
她抬起头,眼神清澈而又明亮,直直的望着他道:“若是我能找到你,你便再不许叫我离开,我若是能找到你,你便要一直陪在我身边,除非我不要了,否则你永永远远都不能离开,你,可愿意?”
苏雪丞面上的笑容慢慢褪去,望着眼前孩子诚挚而真切的目光,一个好字已浮上了心头,却终于、没有说了出来。
微不可闻的叹息一声,他抬眼望天,声音悠悠的道:“世间万物,皆有它的缘法,是你的,谁也夺不走,不是你的,求也求不来,又何必执着其中?你心念如此之重,只怕于将来修行也会有影响”
沉吟片刻,他忽而释然一笑,“也罢,我只当你什么也没有说过,你也无需再想,回去之后,就把这些天的事全部忘记了吧。”
段瑶悚然一惊,就见他目光朝着自己望了过来,眼眸相对,她但觉他一双墨色瞳中如深深涡漩,直欲将人吸入其中,心生抗拒之下,竟然再无法移动半分,眼睁睁的看着那人一双手指点来,莹莹青光一闪,眉心之中忽有一道清凉至极的气流注入,顿觉脑中一空,什么也无法再想起来,朦胧中身体便如一片轻羽,忽忽然朝前落了下去。
南宫离找到段瑶的时候,她正坐在千里湖畔那醉仙居的老座位上,支着下颌看着窗外的风景。
面前摆了满满一桌子的菜肴,旁边搁了一双红木的筷子,却分明连动也没有动过。
“瑶丫头今天转性了?”南宫口里取笑着,走上前去,一**在她对面坐了下来,“你这丫头跑到哪里去了?一连三个月都没个动静,害得我一顿好找”
段瑶慢慢转回头来,轻轻忽忽的一笑,“所以,我才特地叫了一桌酒席,向你赔罪呐!”
“”南宫离有些诧异的看向她,面前的小女孩仍是原来那般装束,神情慵懒浑然未变,他却觉得这孩子跟三个月前相比,明显有些不一样了。
可是到底是哪里不一样,他又说不上来,本来有一腔的疑问,此刻却也问不出来,心里忽然觉得有些烦闷,他默默的拎起桌上盛酒的银壶,满满斟了一杯,一饮而下
南宫离慢慢放下酒杯,敛了笑容问道:“你,碰到了什么事?”
段瑶被他突然这么一问,心下不禁愕然,抬眼一看,只见他撤去了往日那副嬉皮笑脸的模样,一张脸上竟明明白白现出了担心的神色,她仲怔了一下,突然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你的样子哈哈,真难得你也会露出这种表情,哈哈哈”
她一边捶着桌子一边躬身大笑,形容乐不可支。
南宫被她的笑声弄得呆了一下,刚刚还满腹的担忧,生怕这丫头在自己不在的时候受了什么委屈,回头又算计到自己的头上来,被她这一笑,简直有些恼羞成怒起来,心里想她不去欺负别人就不错了,谁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去欺负她?自己去担心她,当真是吃饱了撑的,多此一举!
顿时气哼哼的瞪了她一眼,拿起筷子大吃大喝,存心再也不理会这死没良心的丫头。
段瑶止住了笑,也不说话,只静静的坐在对面,看着南宫喝酒吃菜。
南宫离瞥了她一眼,慢慢将筷子放在桌上。不对,一定是生了什么,不然这丫头一早就上来跟自己抢菜了,哪里会这么安静!不,应该说她根本就不会给自己留这么多好东西,更不要提请客了!
“你看我干吗?”段瑶问。
南宫嘴角勾了勾,“你,有心事。”
他用的是肯定的语气。段瑶既不承认也不否认,慢慢将眼转向一边。
“呐,南宫,”她忽然开口说道,“我们认识有两年多了吧?”
“是两年又七个月。”虽然奇怪她突然问起这个,南宫还是很尽心的回答道。
段瑶垂眸笑了一笑,忽而抬头看向他,“那你觉得,我是个什么样的人?”
“哈?”南宫离明显没有料到她会问自己这个问题,脑中刹时间回想起自己曾用在这丫头身上的、诸如记仇、小气、奸诈、冷漠、自私、不择手段等等一系列负面的词语来。他干笑了两声,避而不答的道:“你这丫头今天吃错药了?尽问些稀奇古怪的问题。”
段瑶冷笑了一声,眼望着他道:“你一定在想,我是个任性、刁蛮、自私、奸诈、小气而又记仇的人,是也不是?”
南宫心思被她说中,也不气恼,兀自笑嘻嘻的道:“你既然都猜到了,还问个什么?”
段瑶狠狠的剜了他一眼,后者半分也没受影响,慢悠悠的倒了一杯酒,喝下,然后说道:“所谓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我自认不是什么良善之辈,你这丫头既然跟我混在一起,自然也不是什么好人,不过好人坏人,亦只是旁人的一面之词,只要我们自己觉得开心,那别人再说什么,又有什么关系?”
他瞥了段瑶一眼,心想这丫头虽然早慧,毕竟还是个孩子,估计是在哪儿被人说了什么,一时有些想不通,故而才有此一问。
不料段瑶听他此言,竟是呆了一呆,方蹙眉说道:“谁要你讲这些?我又没说自己要做好人”
南宫离也是一愣,道:“那你为何要问我?”
段瑶声音闷闷的道:“我是想问你,我是不是很讨人厌,很不怠人喜欢?”
南宫离又是一愣,万万没想到这丫头说了这么半天,竟然是在思考这个问题,一时不禁又好笑又有些好奇,当下强忍住问道:“怎么,谁不喜欢你了?”
“你先回答我的问题。”不忿的扫了他一眼。
“咳、这个嘛,”他搔了搔头,琢磨着怎样回答才不至于被这丫头记恨上,“其他人怎么想,我是不知,不过我觉得,你偶尔乖巧的时候,还是蛮讨人喜欢的。”
特别是不跟我抢东西的时候。他暗自在心里加了一句。
“哦”段瑶有些漫不经心的应了一声,仿佛只要听听他的说法,却不在意是怎么样的答案,应了这一声,随即又转向一边,不知道想些什么去了。
“”南宫离忽然有些笑不出来,似乎受到了对面之人的感染,他只觉得心情也变得惆怅了起来。
别人喜不喜欢她?这丫头何时又在意过这种问题?这三个月当中,到底在她身上生了什么样的事情?是谁,让她有了这种心思?又是谁,让她连对自己都产生了怀疑?丫头到底你碰到了些什么?
有好一阵子,两个人谁也没有说话,沉默的气氛弥漫在两人周围。隔壁雅间食客的划拳声,隐隐传了过来,混和着管弦和女子轻唱的声音,显得市侩而又委靡。
段瑶慢慢将目光转了回来,她面上并无任何笑意,坐直了身子,颇有些一本正经的说道:“我,要回家了。”
南宫闻言,心脏猛的跳了一下。
“我家家教很严,这次一回去,只怕一段时间之内,都没有办法再出来了吧。”她从怀中掏出一个小小的玉匣,从桌面上推到他面前,“这里是我们上次拿到的东西,我用掉了一部分,剩下的是你那份。”
“”南宫看了那匣子一眼,并没有伸手去接,深深的看了她一眼,道:“是你家人找来了?”
“算是吧。”段瑶回答。
南宫离手上来回抚摸着那只小小的玉匣,心中想到两人在一起的快乐时光,突然有些不舍。
想了想,便从怀中掏出一样小巧玲珑的物什,那是一只模样奇特,巴掌大小的鸟儿,他看着段瑶,微微笑了一笑,“这是昔年蒙一位前辈赠送的机关鸟,可用来传递信物,此鸟身上带有我的灵气,你若是哪天想找我,就把它放出来,它自然会飞到我的身边。”
说到这里,不觉又是缓了一缓,语气颇为古怪的道,“不过以你这丫头的古灵精怪,我估摸着也用它不着。”
他朝段瑶看了一眼,两人均是想起最初相遇之时,他屡次被她找到的情景,两个互望了一眼,不约而同的哈哈大笑了起来。
东庆皇城,醴都。
高墙巍峨、屋宇重重的皇宫之中,那高高坐在龙椅之上的人,天下尽皆握在他的手中。而在他之下,为着生存而忙碌奔走的人们,和为了权势钩心斗角的皇子皇妃————
掩藏在那金碧辉煌的外表之下的,有多少是见不得人的东西?这些身处其中、锦衣玉食的高贵的人们,又有哪个是真正得到快乐的?
抬头望了望顶上的朗朗碧空,十一皇子段攸华默默的转身,朝着自己的宫殿走去。
五皇子段悠然劝说的声音重又浮上心头:
“太子失德,与珍妃私通,此乃扰乱人伦纲常,朝野皆知,被废只是早晚的事情,你若是投入他的门下,难免日后不受到牵连,更何况太子党中,九弟十弟皆不容与你,即便你去,也定然受不到重视。同样的道理,你若是肯归我们这边,以我二哥的才能,只要太子被废,下一个继任的,必然是他,而且公孙皇后、戚丞相都在我们这边,谁输谁赢还不一目了然?我明白十一弟你的心思,若是再早几年,你持中立的态度,倒是不会有人找你麻烦,现在朝中人人都有派别,十一弟你想置身事外,那就是故作清高了!我知道太子那边也在拉拢你,我们兄弟自来待你不薄,孰远孰亲你也应该心里有数,回去好好想想吧”
“朋党之争,兄弟之争,既然生在帝王家,又哪来的手足亲情?”
段攸华长叹一声,使劲揉了揉太阳**,直到脑门有些痛了起来,他眼神有些飘忽的望着远方,心里却又浮现出那个小小的身影,若是她还在,又当如何作为呢?
月上中天,更漏声起,宫内弯曲的回廊上,精致的灯笼散着一圈昏暗的光,将四周的景色映得绮丽而又朦胧。
桂宁宫里,灯火仍未熄灭。
段攸华读完最后一卷《史册》,往后一靠靠在椅背上,右手拢在唇边,微微打了个呵欠。
一旁的宫女走上前来轻声问道:“殿下,可要歇息了?”
段攸华慢慢坐起,口中说道:“你先下去吧,我还要再看会书。”
宫女应了一声,下去端了一盅香茶进来,重又退了下去。
段攸华拿起另外一卷,就着昏暗的灯光看了起来。
直至那蜡烛燃到尽头,火光跳动几下,渐渐小了下来,寒气不知不觉蔓延,他站起身,跺了跺冻僵的双脚,将书在桌上放好,整理了一番,又用茶水漱了漱口,这才准备去就寝了。
转过一扇屏风,他正要宽衣,忽然觉察到了什么,手上不由的缓了一缓,床前暗黄色的流苏轻轻动了一下,轻薄的纱幔被风吹的飘散开来,风声止息,他突然怔怔的盯着纱幔后方,一双眼睛越睁越大。
一个小小的身影坐在那张圆桌后面,黑暗中仿佛有柔和的莹光,从她周身淡淡的散出来,似乎将那深秋的寒意,也驱散开去。
段攸华怀疑自己是不是又在做梦,就那样呆呆的站在原地,看着那个身影慢慢的站起,慢慢的朝着他露出一个灿然的笑容,用温暖而又令人怀念的声音说道:
“我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