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眉深浅入时无
清晨的第一缕阳光轻快地跃上窗棱,连馨宁坐在镜前细细描眉,云书站在她身后笑看着镜中的主子,不由暗叹老天的奇妙安排,从前的连馨宁娴雅文静,浑身上下散着端庄婉转的美;被大爷伤了心的她几乎就是一个强撑着的空架子,内里其实早就熬干了了,不过是个随份从时见人三分笑背人泪千行的泥娃娃罢了。
后来那可怜的孩子没了,也带走了她眼中最后一点纯真与柔婉的光彩,她几乎是带着笑咬碎了牙根,一刀刀在自己的心上割着,每日只与那对奸夫yIn妇曲意周旋。
她想为自己和孩子讨回公道,可也清楚知道公道的背后是什么,或许能弄得他们人仰马翻鸡飞狗跳,却也当真搭上了自己的半条性命,从此不知真心一笑为何物,只陪着那几个贱人一同捆绑着毁灭。
坏只坏在她的心还不够狠,下手还不够辣,只道来日方长,总是下不去手,却不知造化弄人,她虽尚未下定决心,却已经莫名其妙地一败涂地。
好在她已经忘却了一切,虽然失忆后的她仍然是个内敛的性子,可人的脸是最骗不了人的,如今的她只需这么若无其事地随处坐着,一双眼睛都是亮亮的弯弯的,两颊飘着若有若无的红晕,唇角不经意地微微上扬。
这样的她,云书从来不曾见过,甚至在连馨宁初初嫁入荣府,荣家那位大爷还一点坏形儿都不曾露,还每日里好言好语地哄着她的时候,她的笑容里也矜持中透着小心,从不曾似今日这般不假思索,自在安宁。
如果真能天从人愿,云书打心眼里希望连馨宁能就这么一辈子糊涂下去,就这么心安理得地享受着荣少谦带给她的这点实实在在的温情,能好好过日子便好,什么仇啊恨啊的,不去理它也罢。
“傻丫头,你尽对着我瞧做什么?”
“哪里呢,是奶奶生得好看,云书忍不住都要多瞧上几眼。”
“什么不好学,偏也跟某人一样学得油嘴滑舌讨人嫌。说你呢,做人丫鬟的梳来梳去都是这么两种枯燥死人的式,我从前就不曾抱怨过你?”
“抱怨什么,***头又不归我管,丝竹那丫头还不是尽着奶奶点么,要梳什么头,只要奶奶说得出,没有她办不到的。”
两人你一句我一句地打趣着,云书一时不察说漏了嘴,才要再说些话去遮掩,却见连馨宁口中反复念叨着丝竹二字若有所思。
“丝竹是谁,也是我的丫头么?那她如今人在哪里?”
不提丝竹倒罢,一提起她来云书便忍不住浑身的气血翻涌胸口那股恨意几乎就要冲上脑门,丝竹,那样一个安静温和的人,竟生生被人活活逼死,血溅五步。
连馨宁见云书忽然停了口,只低头盯着地面上呆,才要催促,却听得外头传来调侃戏谑的声音。
“丝竹是谁你倒忘了?她可不是你身边最伶俐最水灵的大丫头嘛!”
荣少谦一脸阳光灿烂地进屋,看也不看云书站在连馨宁身后对他做了个抹脖子上吊的动作,只顾一屁股挨着连馨宁坐了,腻歪着就要去拉她的手。
虽说这大半个月来连馨宁已经熟悉了这人时不时像个孩子般的撒娇示好,可丫头面前到底还是放不开,忙朝身侧让了让,接着他的话继续问。
“既是个最伶俐的,我为何不将她带在身边?”
谁知那人闻言更是抿着嘴坏心眼地笑笑,上身朝着她这边一倾,迫得她不得不朝后仰去。
俊朗的眉眼笑得暧昧,两片淡色的薄唇微微一动,阴阳怪气地揶揄道:“这为夫就不知道了,想必是你怕身边有个这么灵巧的俏丫头跟着会勾了为夫我的魂去也说不定,反正在你嫁过来没几天就把她给打了,可怜我连她长什么样都还没看清。”
说罢还不知死活地挤眉弄眼做出一副心碎神伤状,连馨宁气得直瞪眼,云书也早已平复了情绪在一边帮腔道:“爷这话说得倒是不错,奶奶前段时间已经将丝竹姐姐许了人家,虽是小门小户的人家,倒也是八抬大轿正正经经聘过去做***,咱们这些做下人的,能有这样的归宿还有什么可求的?奶奶放心吧,丝竹好着呢。”
云书说完最后一句再也忍不住眼中的泪水,忙一扭头冲了出去。她所说的皆是昔日姐妹二人抵足而眠时所说的私房话,丝竹曾说过,像她们这样的人,最好的归宿便是一辈子安安稳稳地伺候主子,再次一层,便是有个老老实实的男人嫁了,男耕女织过点不操心的日子。
如今言犹在耳,她却早已操碎了心,拼尽了命,主子是病着,若她日后知道了,又不知是怎样一番场景。
连馨宁愣愣地看着云书的背影消失在门边,不由愕然。
“这丫头,好好地这是从何说起?”
“还不都怪你,肯定是怪你偏心只给丝竹说了户好人家呗!”
荣少谦轻轻贴近连馨宁的身后贪婪地深吸了一口她丝上的清芬,却依旧满足的吊儿郎当,与他脸上的专注虔诚截然不同,连馨宁却当了真,当下懊恼地缩了缩肩,却不自觉地偎进了那人的怀里。
“这个傻丫头,莫不是真为了这个伤心?等她到了年纪我自然是要亲自给她选户好人家的。男怕入错行,女怕嫁错郎,不是么……”
怀中人幽幽的叹息令荣少谦如芒刺在背,虽说她已经忘记了那些苦楚,可当她所有所思地提起这句话时,他却没来由地心如刀绞。
“少谦?”
连馨宁似乎感觉到身后温暖的怀抱有些微绷紧,担心地回过头去探究地看着他的脸,却不曾意识到自己的一只小手正在人家的脸和脖子上来回磨蹭,而这对于一个血气方刚的正常男子来说,是怎样的挑战。
“咳……没,没事。”
荣少谦忙一把捉住她到处点火的手,心里却暗自窃喜不喜。
她刚才叫他“少谦”,她之前都叫他“爷”来着,以前称大哥也是“爷”。在他看来“爷”是一个有分寸的尊称,而直呼其名,却是带了感情的。
第一次同心上的人凑得这么近,荣少谦觉得自己的呼吸越来越困难了起来。虽明知伊人早已被他善意的谎言骗住,只要他想要她也不至于反抗,但残存的理智告诉他,他不能,他不能像大哥一样去欺负她,他只想真心待她好,守着她不叫她再伤心便好。
不得不煞风景地打岔道:“谁给你画的眉?这儿都歪了!”
“是吗?我自己画的,确实手势生疏地紧,只怕从前也画得不好。”
连馨宁果然上当,忙紧张地对着镜子比划,说着说着不由不好意思地红了脸。
她真没用,人说女为悦己者容,她却连最简单的对镜贴花黄也弄得不好。
“不如让小的来伺候奶奶梳妆如何?”
荣少谦见她害臊的样子心里都快被几百只猫的爪子挠烂了,一面暗自埋怨自己这算是打得哪门子岔,简直比火上浇油还厉害,一面又忍不住想亲近她,心里还在暗骂自己见惯风月却还像个毛头小子不知收敛,一只手却鬼使神差地拿起了眉笔,轻轻托着连馨宁的脸小心翼翼地画了起来。
虽说他自十四岁开始跟着老师学做生意以来便没少那些吟风弄月的应酬,可画眉对知书识礼的人来说都明白并不亚于夫妻之间的执手之约,因此虽然他也不是不曾有过亲密些的红颜知己,却当真从不曾为女子做过这些gong夫。
好在他打小虽不爱四书五经,丹青上却不弱,再者连馨宁原本就眉如远山不描而黛,这一点锦上添花的活计倒也实在难不倒他。
“如何?”
描好后拉着她一面照镜子一面邀功,连馨宁却只望着镜中的他出神。
“你一直都是这么待我么?”
“那是自然,夫人何出此问?”
“说了不怕你笑话,最近我总是做梦,不大记得住梦见了什么,却总记得一直哭一直哭,有双男人的眼睛阴恻恻地看着我,那眼神看得人很伤心。”
看着眼前好不容易开怀起来的人又低落了起来,荣少谦不由苦笑,大哥啊大哥,你给她下的毒究竟何时才能彻底解决?
“傻子,那你好好瞧瞧我的眼睛,可是你梦里的那一双?以后再梦到他,别怕,只需静心好好想想我的眼睛,我永远都在你身边看着你,不叫人欺负了你去,决不。”
眼前人的语气柔软又坚决,连馨宁心中抽痛地一动,却不知为何还是情不自禁地笑了出来。
二人说笑着携手出了房门,云书早已在花厅里摆下了一桌子精致可口的早饭候着,三人只一味一厢情愿地躲在此处能多享一刻安宁便多享一刻,却不知山中才一日,世上已千年。
自连馨宁被送走之后青鸾的日子不可说不是过得心满意足有滋有味。
荣太太虽仍不喜欢她,但她如今有着八个月的身子十分不方便,她碍着当家主母的面子也不好当真为难她,反倒免了她的晨昏定省,吃饭也可自在屋里,因此整日家碰不上面,也无甚摩擦。
罗佩儿是个最好打的,纸老虎一只,看上去张牙舞爪凶得很,却最是个色厉内荏的货色,只需她一面奉承她一面说些太太可能知道了点什么的影子话吓她,她便也不敢再十分兴风作浪,最多一颗心被醋泡得酸得受不了的时候给她几句不好听的,她也不当回事,干她这行的要是几句重话都受不了,早死了千百回了。
惠如更不用说,大家都是姨娘,最受宠的是谁?有身子的又是谁?纵然她心里有一肚子的不乐意,还是不得不忍着气与她和睦些,不过那女人一张狐媚子脸着实让人不喜,所以她也少不得稍微使点手段,让荣少楼更不待见她才好。
秋容是个识趣的,每日将自己埋在一堆丫头里不出头,要么就跟着云姨娘打打下手,看她有贼心也没贼胆,且先放着她,等她平平安安生下个孩子,若能一索得男母凭子贵,也不愁她们不更加奉承她。
只是她并不知道这世上之所以有“如意算盘”这个说法,那就是因为它通常都是打不响的。
眼见着她的肚子一天比一天壮观,荣少楼是越看越欢喜,自然也有人一日比一日更操心。
天气热了日光特别长,这日明明已经用过了晚饭,天却还敞亮着。云姨娘带着几个小辈在荣太太屋里陪着说话,见她脸上有些懒懒的,估摸着是乏了,便带着她们告了辞。
这里严嬷嬷见众人前脚才走,后脚便跟了进来,撤了一屋子的丫头,这才放心地走到荣太太跟前弓着腰候着。
荣太太只管闭着眼歪在炕上不言语,半日方抬了抬眼皮。
“事情都办妥了?”
“太太放心,那骚蹄子不是爱浪嘛,今儿个奴婢就让她浪个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