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0 章
到底是天子脚下,大清早的街面上已经十分热闹,一辆包得密密实实的油布华盖马车正在大道上不紧不慢地行进着,车顶四角上挂着的七彩琉璃络子上的铃铛随着车身的摇晃出清脆的叮当声,车前一个壮士的中年车夫和一个模样清秀的小厮正并排坐着,时不时低头交谈。
而马车边上一位气宇轩昂的少年公子正稳稳地骑在一匹高头大马上紧紧跟着,清晨的阳光淡淡地洒在他身上的织锦华服上,越衬得他玉面修眉,顾盼神飞,十分惹人注意。
这位公子正是荣家二爷荣少谦,而车里坐着的,便是连馨宁和她的贴身丫鬟丝竹。
“奶奶,人都说二爷最会在女孩子身上用心,我看倒是一点不假,你瞧这马车布置得,哪有一点儿爷们的样子?听说他还经常接送合欢楼的姑娘们呢!我听他屋里的惠纹说,他时常不在家里过夜,也不知道是在哪家青楼里给绊住了呢。”
丝竹一面听着外面传来的声响,一面抿嘴笑着与连馨宁低语,连馨宁一听这话也也忍不住蹙眉,想起当初真珍宝斋初见,他不正是个见了个女子就忘了礼法的登徒子么?
一听惠纹这个名字,她又好似想起什么似地问道:“那惠纹可就是二爷现在的屋里人?”
“可不是么。荣家这一辈爷们儿房里的丫头,出挑点的不是惠字头的就是秋字头的,二爷屋里的两位,一个叫惠纹,一个叫秋韵,倒都是极好相处的,不像咱们家里那位那么难缠。”
“我看不见得,这好不好相处的话,只怕还要等未来的二少奶奶进来了才知道。你是大少爷房里的人,她们做什么要同你交恶?”
主仆二人一路有一搭没一搭地议论着,虽说都是些家常闲话,却也因为今日之行而总真荣少谦身上打转。
也不知为什么,明明是厌恶这种轻薄之人的,但一想到那人那张玩世不恭的笑脸,她竟怎么也讨厌不起来,甚至明明身处繁华地温柔乡,却总能从他若即若离的眼神中看出一点淡淡的悲凉味道。
这么个锦衣玉食一辈子享尽富贵的荣家二公子,又一路春风得意受尽众人的追捧,能有什么事情可愁的?
想到这里连馨宁不由觉得自己的想法有点可笑,明明她这个姥姥不疼舅舅不爱的大少奶奶已经够可怜了,却还要莫名其妙地去替不相干的人操心。
马车眼看便到了连府门前,连老爷白天本就不会在家,可出乎连馨宁的预料的是,三姨娘竟然带着四小姐连霓裳还有几个丫鬟仆妇远远地等在了门口接着,一见她们的马车从街角拐过来,便黑压压一群人说笑着迎了上来。
“我说呢怪道一早上起来就听见门前的喜鹊喳喳叫,可不是把咱们家的三小姐给盼回来了!快叫姨娘瞧瞧,这大半个月没见可想煞我了!”
连馨宁才刚下车,便被三姨娘一把搂住揽在怀里说个没完,那连霓裳也破天荒地对她露了笑脸,亲亲热热地直喊三姐姐。
大家且一同高高兴兴地进府不提。
这里荣少谦也笑眯眯地与连府众人见了礼,连霓裳想必认出了他就是真珍宝斋见过的那位公子,想着回来后还为他魂牵梦萦了好几日,没想到他竟不是因为仰慕她而去,只是为了给荣家相看未来的大少奶奶,不由颇带哀怨地剜了他一眼,荣少谦自然知道这里头的缘故,也不说破,言行举止处处守礼知趣,可他越是如此,那连霓裳心里便越是对他倾心。
到底正是情窦初开的年纪,又从小被捧着长大,身边几个认识的公子哥哪个不因为连老爷的面子而处处哄着她,忽然遇到个偏偏不事事围着她转的荣少谦,她反倒留意了起来,要不是三姨娘三番两次用警告地眼神瞅着她,只怕她马上就要贴着荣少谦坐到他跟前去才好。
园子里的小戏台早已经摆了起来,众人说笑着在前面坐了,那戏班老板便捧着点戏的本子上前来。
第一出便让荣少谦先点,他让了一圈拗不过众人,便笑向那班主说道:“你别欺负我们没见过市面,既然暮云人都来了,自然拣他喜欢的唱来,谁不知道他暮云公子一向不爱听人摆布,若惹恼了他,咱们今儿个好不容易得来的耳福可就没了。”
“二爷哪里的话,暮云就是再大的架子,也不敢真二爷和各位奶奶面前托大。小的这就进去,叫他只拣最拿手的唱来,上不了大台面,各位全当听着解解闷吧。”
那班主四处登台自然是个人精,荣家二爷哪里能不认得,忙客气了一番便急急忙忙地进了后台,这里悦芙悦蓉姐妹也来了,连馨宁和荣少谦忙起身与她们见了,这才各自归座。
因不见连大太太,知道她必仍在佛堂清修,连馨宁便命丝竹进去通报,若大太太高兴她便进去磕个头,若她不说什么,便就这么回来,不可扰了大太太的修行。
谁知丝竹尚未过去,大太太身边的大丫鬟明镜已经来了,说是大太太有请。
她想着或许是嫡母有话要同她说,便嘱咐丝竹好生伺候着姨娘小姐们说笑解闷,又同荣少谦打了招呼要他随意切莫拘束,这才随着明镜一同朝里头走去。
“馨宁给太太请安,太太原已经不是咱们俗世中的人,不用为了孩儿扰了这佛门清净。”
一见未曾多久不见的大太太几乎瘦脱了人形,鬓角也早生华,连馨宁不由心中暗惊,面上却仍一切如常似的请安问好。
连大太太见连馨宁进来,佛也不念了,木鱼也不敲了,只一把拉住她便落下泪来,口中只喃喃念道,我的儿,你可回来了!
明镜站在一边也是泪如雨下,倒把连馨宁唬得云里雾里。
“太太有话但说无妨,切莫这样哭坏了身子。”
谁知她不说倒也罢了,她这么一说连大太太反而哭得更加厉害,拉着她的手一顿念佛。
“这都怪我老糊涂了,当初那狐媚子撺掇着老爷去扒拉荣家,赔上了你,我胆小怕事不曾尽心回护你,如今她越得了老爷的宠,也欺负到我们母女头上来了,你可知道她今日想着法子勾了你回来所为何事?”
“孩儿驽钝,还请太太明示。”
“前几天老爷请朝里的几位大人吃酒听戏,在座的还有一位是宫里的禁卫军统领,是皇上跟前儿常走动的人。听他说当今圣上膝下只有两位皇子,有心开过春来广纳嫔妃充实后宫,为皇家开枝散叶。他回来把这事一说,那女人便疯魔了,自己的女儿要留着在家里以后招赘个好女婿给老爷留香火,倒拼命要把我的悦芙悦蓉也弄进去,还一口一个一切都是为了连家!”
连太太且说且哭,早已一口气喘不上来,明镜忙上来给她拍背揉胸口,连馨宁也忙着倒茶给她润润。
“论理说两位姐姐已经过了选秀的年龄,便是姨娘有那心思,也不能成事,太太何必忧心至此?”
“我的儿,你哪里知道这里头的缘故!原本确实不妨,可听说当今圣上有心于此,竟已经下了口谕,只求温良贤德的淑女,年岁上可向上向下几岁皆是无妨的,只要朝里有人举荐即可。”
“竟有这样的事?这么说咱们家三位姐妹都有入宫的可能?”
“正是!那对狐媚子母女早就脂粉油蒙了心,只想着拿别人的命去换荣华富贵,可那宫里头是什么地方?好好的姑娘进去,白了头都还是个姑娘身子的大有人在!就算承了次把恩宠,随后就丢开手的也比比皆是呢,你两个姐姐的性子你是知道的,叫我如何能放心把她们往那龙潭虎穴里送!”
连太太越说越伤心,眼泪鼻涕一大把,连馨宁也跟着心酸了起来。
可怜她亲娘死得早,若还活着,只怕她被定给荣家的时候,她也是这般急白了头吧。
“我的儿,你一定要想想法子,救救你姐姐啊!”
连太太扯着她的衣袖越哭得没了神智,连馨宁不由更加疑惑。
“馨宁不过是个平民女子,如何能左右宫中选秀之事?再说就是父亲那里,他也不会听馨宁的劝解。”
“傻孩子,你道那娼妇为什么要拉拢你?还不是为了你荣家的大姑奶奶现下就是皇上身边最得宠的贵妃娘娘么!”
连太太一语道破天机,连馨宁顿时傻了眼。
说起这位大姑奶奶,她嫁入荣府的时间还短,根本不曾有过进宫请安的机会,也不曾见过她,那三姨娘不会是做这个春秋大梦,要她找她去说情,给她的女儿青云借力一把吧?
这里母女二人尚未续完,那里三姨娘的人已经赶了过来。
“我的好小姐,您就疼疼奴婢吧,三太太那里都快脾气了,只说奴婢们不会伺候,连个人都请不来。您要再不到前头去,奴婢们只怕都跑不过一顿好打,求您了快跟着奴婢去吧!”
头疼地看着那软磨硬泡的丫鬟,再回头看看大太太,她早已恢复了一张万事不关心的面孔,只闭着眼拿着手中的佛珠口中念念有词,也不再看她。
知道今日到此为止,她便起身又给大太太行了个礼,这才随着那个丫鬟出了佛堂。
戏台子上鼓乐飘飘,一个身段婀娜体态轻盈若飞的戏子正挥舞着水袖且歌且舞,远远的看不真切他的容貌如何,只觉着那声音圆润悦耳,有如仙乐飘飘。
再看台下的人个个看得如痴如醉,尤其是那荣少谦,简直是入魔了一般一双眼睛眨也不眨地随着那戏子真台上直转,还时不时地鼓掌叫好。
连馨宁悄无声息地归了座,众人皆不曾注意,唯有三姨娘悄悄扯了扯她的袖管儿,示意她随她到里面去说话。
果然一切与大太太所说无异,但这些话从她刘月琴的嘴里说出来,又多了不少冠冕堂皇的理由。
什么家里如今一日不如一日了,若有人真宫里帮衬着,必当长保无虞。又是什么两位大姑娘知书识礼母家又系出名门,正是入宫当娘娘的命。当然最后还不忘给自己的女儿留后路,又说霓裳不懂事上不了台面,就留着她在家里伺候伺候老爷太太也好。
连馨宁一路听一路冷笑,却也不驳回她,只等她长篇大论地说完,这才一脸困顿。
“姨娘的意思,可是要馨宁见机去贵妃娘娘跟前说说,给两位姐姐铺个路?”
原本以为她会这么应了,那自己也可以人微言轻为由拒绝了她,谁知那女人一脸鄙夷地撇了撇嘴。
“我的三小姐,怎么你嫁了人反倒糊涂了?哪个女人会愿意抬举别的女人到自己的男人床上去?”
“那姨娘的意思是?”
“姨娘绝不难为你,只要你想办法说动贵妃娘娘高抬贵手,让她们两个入得了那座宫门便可,哪怕是做个宫女答应呢,至于能不能飞黄腾达,那也要看她们的造化。”
连馨宁瞪大了眼睛看着眼前一脸慈爱的女人,心下越毛骨悚然。
好一个狠毒的女人,若两位姐姐仍在家中,连老爷势必给她们招赘个女婿,日后一副家业也都是交给她们,可如今她想出这么个点子,推她们进宫死活由她们去,那这连府的家产岂不全到了她和连霓裳的手中?
“不过老爷跟前你还是说会说服贵妃娘娘一力照看她们吧,你也知道老爷心软,怕他舍不得女儿自己心里伤心。”
三姨娘见连馨宁不做声,忙又补了一句,一面拉着连馨宁到了床前,自床头取出一个檀木盒子,小心翼翼地打开,从里头拿出了厚厚一叠银票。
“好孩子,这是你姨娘我一辈子的积蓄,若你能帮我成了这件事,以后我还好好解你。”
连馨宁怔怔地看着那一叠花花作响的纸,想起那一日秦嫂子和那个男人的对话,不由把心一横,大大方方地接了。
“姨娘放心,馨宁也是连府里出去的,不过是说几句话而已,又不费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