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3 章
尽日无人看微雨,鸳鸯相对浴红衣。
新房中尚未燃尽的红烛余烟袅袅,外头天还不曾大亮,远远传来更鼓的声音,房中沉香婉转,低垂的烟霞鸾帐微微一动。
荣少楼半支着头躺在床上,静静地看着枕边仍睡得十分香甜的新娘。
她是那样安详自在地依偎在他身旁,与白日里的沉稳自持不同,梦中的她更加多了几分她这个年纪该有的娇憨,几缕顺滑的长温柔地缠绕在她露出来的一截皓腕之上,睡得红扑扑的脸颊好似涂了一层蜜一般,甜美而甘醇。
其实她长得也不过就是标致而已,离貌若天仙还远着呢。若论容貌许多他曾经经历过的女子都比她强,比如曾经名动京师艳绝四方的名伶青鸾,比如荣太太的娘家表舅安亲王那最小的女儿硕兰格格,那都是一等一的美人儿,浑身上下挑不出一丁点不美的地方。
可不知为何,只是与她相处了一日,这诡异多变的一日里她几乎所有的精神都用在了老妖婆的身上;缠绵了一夜,还是她极生涩极懵懂的一夜,却给了他这个风月老手一种从未有过的甘美体验,愈是靠她近些,就愈是有一种对美酒佳酿般的沉溺,愈是无力抗拒。
荣少楼,不要忘了你娶她是为了什么。若是愧疚,可以宠她,可以给她地位,却不可为她失了心。
难道你这一辈子还没有被女人摆布够吗?老妖婆伪善阴毒的母爱差点要了你的命,青鸾莫名其妙的失踪差点勾走了你的魂,如今来了这么一个无甚特色的小女人,不过是生得惹人怜惜一点,不过是性情和顺识趣一点,不过是生就一副温婉娇小的架子却有一双坚忍聪慧的眸子,不过如此而已,何足挂齿?
“爷,可是醒了?”
房门被小心翼翼地推开,秋容站在门边小声问询,荣少楼这才意识到已经过了平日起身的时辰。
“恩,进来吧。”
拢了拢身上的亵衣就要起身,忽见连馨宁两条纤细的手臂仍毫不设防地垂在锦被之外,莹润白皙的肤色与大红的绫罗丝绸掩映,说不出的诱人。
当下心中一动,到底还是个稚气未脱干净的少女,怕她如此着凉,忙轻手轻脚地为她掩紧锦衾,当目光眷恋地划过她微笑着的脸庞时,唇边不由漾起一抹自嘲的微笑,真就能不动心么?
秋容不是不曾见到她家主子看着连馨宁时露出的轻怜密爱之意,只是主子们的事,也并不是她一个奴才可以去操心的,因此她只故作不知。
“爷,这是今天早晨的药,还是严嬷嬷一早上热腾腾端来的,照旧一切不曾经旁人的手。”
伺候荣少楼穿戴妥当,秋容从一个小丫头手上接过一个细白瓷小碗轻声说道,那小丫头也随即识趣地退了出去。
荣少楼只顾低着头整理袖口,看也不看那药,只淡淡说道:“太太当真有心,也亏她这片赤诚,十二年了,日日夜夜不曾间断。”
“谁说不是呢?要说这世上还有谁能比太太更疼大爷您,奴婢看是绝对没有了的。”
秋容轻笑着搭腔,眼中却一片寒光冷冽,与她的语气毫无相符之处。
“爷趁热喝吧。”
“好。”
窗外一个黑色的人影鬼鬼祟祟地站着,直到听完主仆二人这段对话才蹑手蹑脚地从后院摸出去,而房里的人却不如她所听到的一般行事,荣少楼依旧坐着没错,秋容却手脚麻利地将那些药一滴不剩地给倒了。
当连馨宁醒来时天已经大亮,丝竹早已在外间候着,一听里间有了响动便进来伺候她起身,眉梢眼角尽是藏不住的喜气。
“奶奶昨晚睡得可好?大爷一早出门去了,特地嘱咐我们不许吵醒你,还派人去太太那里给了告了假,只说身上不好今儿个就不能过去请安了。”
“当真?他这是做什么,难道太太对我很喜欢么?昨儿个那样子他也见到了,怎么反而在这当口还去说这些,太太此刻只怕心里正在犯嘀咕说我娇气呢。”
连馨宁听丝竹这么一说,不由眉头微蹙。
昨夜那人体贴温存的气息犹在身边,一觉醒来不见他心里不免一慌,如今更加乱了起来。
“奶奶别急,大爷这么说还不是心疼你,太太也是过来人,对新媳妇总是能体谅一二的。来,先把这药喝了吧。”
“是什么?”
“总归是好东西,难道你只要眼巴巴看着惠如给大爷养儿育女不成?”
一听丝竹玩笑的口气,连馨宁立刻便想到了这是什么,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
一个男人能有一房正妻和无数房妾室,而这些女人为了留住男人的心,保住自己的地位,那光靠一张脸一身皮几句体贴话自然是不成,哪怕你是个天仙呢,那男人天天这么看着也就寻常了。所以谁能留住男人的一点血脉,谁能有个儿子继承男人的一点家业,这才是妻妾们心心念念最在意的事。
为了能尽快怀胎或一索得男,女人们想尽了办法,因此这些滋阴补气的求子汤也便应运而生。
“你怎么也信这些,哪里弄来的药?”
“奶奶放心吧,是二小姐给的方子,她外婆家是开药铺的,就有这么个古方子,听说灵的很。我昨儿个自己去城里的药店抓的药,方子也给那里头的先生看过了,确实都是补身的东西。”
“清华?真难为她,她姨娘走得早,看太太的样子也不大待见她,云姨娘又是个只求独善其身的人,想必她在这府中待着,也不比咱们从前在连府里头强。”
想起荣清华甜甜的笑脸,那样单纯而不设防的样子,连馨宁不由莞尔。或许是因为类似的身世使她起了惺惺相惜之意吧,总觉得这小姑子特别的亲切。
接下来的日子倒也过得十分安闲,大爷纳妾是件大事情,更何况是同时迎进两位姨娘,而其中的一位又已经怀上了“龙种”呢?
可这天底下的事情都不过是人定的,虽说荣太太一心铺张喧哗,可也拗不过荣少楼恨不得将此事就此揭过不提的意思,到底也不过就是在好日子里自家人聚在一处吃了喜酒,三更半夜地两乘青布小轿鼓乐无闻地抬进了门。
为了这喜事准备得太过简朴,荣太太心中不悦,自然把这笔账都算到了连馨宁的头上,干脆躺倒在房里说是犯了头疼的老毛病,一连几天连馨宁过去磕头请安都被阻在了门外不得进去。
连馨宁哪里能不知道她的心思呢?但这也不是能为自己辩解的事,说多错多越描越黑反倒糟糕,日久见人心吧,她总归不会错了她为□子为人儿媳的规矩就是了。
有了这个念头,面对荣太太的冷漠和惠如时不时夹枪带棒的指桑骂槐,她也都能安之若素,起码在这个家里,在一个人的面前,她每日都能开怀无虑的微笑。
这是正是腊月十八,正房里旺旺地笼着火盆,几案上点着连馨宁素来最喜的安神香。
连馨宁倚在炕上有一下没一下地做着针黹,一双眼睛却心不在焉地瞅着对面小巧玲珑的鎏金香炉直呆。
“想什么呢?银耳羹都凉了,我让秋容去给你换一盏。”
荣少楼放大了的脸在眼前晃了晃,她这才怔怔地回了神。
“不用,今天是她的好日子,你别没事就指使她。对了,你怎么还在这儿,爷今晚洞房花烛小登科,可不兴叫新娘子独守空房哦!”
看着眼前一张清爽而充满书卷气的俊脸,连馨宁明知不该这么说话,却还是忍不住带出了心中的苦涩。
荣少楼何尝不曾听出她话中的醋意?说起来女子吃醋是最要不得的,他也一直以为这是一种最让人嫌恶的品质,可不知为何,今日见她吃味的样子,竟一点也不觉得厌恶,反而心中更生起了一丝别样的怜惜与恋慕之情。
自身后将她紧紧搂住,感觉到她的身子在颤抖,她的手比任何时候都凉,胸中蓦然一痛。
自从五年前他识破了老妖婆一直给他吃的补药其实是一种能令人慢慢死去的慢性毒药,他已经许久不曾有过心痛如绞的感觉,而今日,这个女子不哭不闹,甚至不曾给他一个冷脸,她只是自嘲地笑着,眼角不经意流露出的一点凄楚却如同一支利箭正中他的左胸。
“你放心,那都是我过去的事,那时不知有你,可心下我这满心里就只有奶奶一人,哪里还能顾得上别人?你要真赶我走,我也决不能昧着良心进她们的房门,难道你忍心在这大雪天的叫你夫君我无家可归么?”
“你……”
连馨宁听他说得可怜,心里早就准备好的一番贤良淑德的说辞反而不曾用上,可不知为何她竟并不觉得难过,莫非她骨子里其实就是个不贤良的女人?罢了,难得由着自己的性子,就放肆一回吧。
芙蓉帐暖,伉俪情浓,就在两人说说笑笑预备歇下的时候,外面传来了小丫头子慌张的拍门声,夹杂着什么不好了之类的话。
连馨宁听得出那是跟着惠如的小丫头福儿的声音,当下心中疑惑,忙叫人去开门,果然见福儿只批了件罩衫慌慌张张地冲了进来。
“爷,奶奶,不好了,惠姨奶奶下午就说肚子疼不舒服,刚才喝了安胎药才睡下,又说肚子疼得厉害,在床上哭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