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大太太
出门时软轿早已在廊下备好,四个粗使仆妇垂着头侍立一旁,见他夫妻二人出来忙屈膝见礼,荣少楼只抬了抬下巴便算是应了,一面从丝竹手中接过连馨宁的手小心翼翼地搀扶她上轿。
“奶奶小心脚底路滑。”
“多谢。”
男子温润坚实的掌心令原本有些忐忑的连馨宁没来由地安心,她小声地道了声谢,却不小心泄露了心底微妙的笑意。
荣少楼知道新媳妇脸皮薄,当着下人的面哪里敢打趣她,一面挥手示意几个抬轿子的仆妇,一面抬脚就跟了上去。
荣府有多富贵连馨宁早有耳闻,不止是她,只要是这京城里头的人,也没有人不知道他家的,可当真置身其中,却还是忍不住惊叹。
就拿这抬轿子的仆役来说,连府也算是大户人家宅子极大,府中也有用软轿的,但抬轿子的清一色是十三四岁的清秀小厮,而这荣府却与众不同,小厮只能到最外头的场院,内院之中所有粗使伺候包括抬轿的也一应都是身板壮士的妇人,而这内院到底有多大?只说如今从大少爷的新房到荣太太的长房,就走了一炷香的时间还没见影呢。
听着外头雪越下得紧了,连馨宁坐在轿中无趣,便随手剥开帘子朝外头望去,这一望却吃了一惊。
只见荣少楼亦步亦趋地跟在她的一旁,而他身后则是秋容带着两个丫头正紧紧地追着为他打伞。
这庭院中的砖石道路并不宽阔,一乘软轿早已占据了大半的地方,荣少楼要跟着她并排而行,便只能一脚深一脚浅地走在雪里。
“这是从何说起,天寒地冻的还去踩雪,快走到路上来!”
连馨宁见他冻得满脸通红还在强撑,不由心中一紧,忙伸手去够他的斗篷。
谁料却被他一把将手握住包在他宽大的掌心中,还没来得及挣扎,已经被稳稳地推入了轿中。
“外头凉,可不能随便把手伸出来,看着了风可不得了。”
“那你不冷吗?”
“不冷,我想陪陪你。”
荣少楼漫不经心地说着,表情自然得好似在说你今天吃了吗一般。
“谁要你陪了,这不就到了么?”
两人你看我我看你,连馨宁话音刚落却见他吸着鼻子猛地打了个喷嚏。
“好姐姐,还不快把大爷拉过去!真要着了凉太太问起来跟着的人能少得了哪个?”
连馨宁一声低喝提醒了秋容,她原就心里七上八下想劝又不敢十分劝来着,如今一听新奶奶了话,想着太太若当真计较起来少不得要挨几顿板子,忙使出吃奶的力气拼命将荣少楼半扶半扯着架了过去。
“好大爷,您就饶了奴婢们吧,太太的问罪奴婢们可担待不起呀!”
跟着的两个小丫头听秋容这么一说,忙也跟上来拉着荣少楼的衣袖不放,荣少楼见秋容急得涨红了脸,一双氤氲如雾的秋水烟眸有多少说不出的话含在里头,再看连馨宁也早已放下帘子不再看他,只得乖乖地跟着走在软轿的后面。
来至荣太太的长房时天也才刚蒙蒙亮,高门大户不兴贪睡,大清早地起来读书做事才是个兴旺达人家的样子。
两夫妻带着秋容和丝竹逶迤进了回廊,只见房门口早有个高挑个子的丫鬟在翘而望。
“哎呀,我的爷,我的好奶奶,你们可来了,里头已经摆过饭了,二爷正陪着吃茶呢。快进去吧!”
那丫鬟浑身的装束与秋容大致相同,连馨宁冷眼旁观,心中也约莫明白她定是荣太太房中有体面的大丫鬟。
“奴婢玉凤给大少奶奶请安,大少奶奶请。”
那自称玉凤的丫鬟对着连馨宁福了福,便亲热地挽着她的手朝里屋努了努嘴,连馨宁知道荣府这样的人家,能在荣大太太跟前说上话的丫鬟可比小户人家的小姐还要尊贵些,既到了此处落地生根,自然不可得罪她们,便也含笑携了她的手。
“玉凤姐姐客气了,馨宁年纪小,又才来府上,不曾见过世面,有什么错处还请姐姐在太太跟前儿多多担待。”
“奶奶真会说笑,玉凤一个下人,哪里能在奶奶面前逞强。”
玉凤嘴里虽说得谦虚,面上却不动声色,显然是这样的话听多了,还算这新少奶奶有眼色,知道奉承她,太太那样的性子,只怕她这儿媳妇也并不是好当的,日后要求她的地方多了去了。
一进屋只见里头已经乌压压坐了满屋子的人,连馨宁心中一怯,不由朝后退了一小步,却有一只大手稳稳地在她腰间扶住,回头一看只见荣少楼正温柔地朝着她微笑,眼中似有鼓励之意。
两人才要进去,忽有一个小丫鬟从门边一闪而入,附在荣少楼的耳边说了些什么,荣少楼脸色微变,接着便拍了拍连馨宁的肩膀让她先自行进去请安,他去去就来。
连馨宁不及反对,那人已经跟着那个小丫鬟匆匆退了出去。
坐在上的是两名中年妇人,皆通身绫罗十足华贵气派,只是右边那位年纪似乎小了几岁,长得也略富态些,正满脸堆笑地瞅着左边那位的脸色说着什么,笑容中隐隐陪着小心。
只这一瞥,连馨宁已经知道左边那个才是正主儿。
荣太太身边站着一位约莫二三十岁的少*妇,大眼睛瓜子脸,削肩细腰,是个十分标致的美人。只见她手中托着一个黑底红漆描金食盒,里头是各色小巧玲珑的点心,正恭恭敬敬地呈在荣太太面前供她挑选。
下坐着一位年轻公子,背对着她们看不出长相,应该正是玉凤先前说道的荣家二爷吧,看背影十分高大挺拔,又似乎有点眼熟,却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荣二爷对面坐着两名身段袅娜的少女,都与连馨宁差不多的年纪,有一位只怕还小一些。身上的衫裙饰大体相同,只是一个着紫衫,一个着黄裙,皆生得十分水灵,想是她们的二哥刚说了个有趣的笑话,逗得她们凑在一起掩着嘴直笑。
连馨宁正犹豫着是不是此刻进去,只见荣太太慢条斯理地抬了头,正朝她们这边看了过来。
到底还是玉凤擅应对,忙挽起她的手就朝里头走去。
“回太太,大奶奶给您请安来了!”
满屋子的说笑嘎然而止,连馨宁知道众人都在看她,心下有点胆怯,但不知为何一想起荣少楼那双带着笑的眼睛,心中似乎又有了些勇气。
娘亲遇人不淑,红颜未老恩先断,临死都不得见夫君一面。
父亲冷漠寡情,除了面子上的教训,从不曾对她多说过一句话,更不用说一个关切的笑脸。
嫡母心死念佛多年,三姨娘心如蛇蝎手段泼辣,两个姐姐虽有心亲近却都是敦厚沉默之辈,一个妹妹牙尖嘴利刻薄尖酸。
十六年的人生中,确实荣少楼那双笑起来能让人暖进心里的眼睛,让她第一次看到了希望。
忽然很想好好地做这个荣家大奶奶,很想和那个人好好地过日子。
若对生在大家的他们来说,“愿得一心人”只是个奢望,那至少可以琴瑟和谐而“白头不相离”吧。
娘亲,你在天有灵,保佑女儿吧。
心中深吸了口气,连馨宁跟着玉凤落落大方地来到荣太太面前,端端正正地盈盈下拜。
“媳妇儿给太太请安,祝太太福寿安康。”
“哟,都说连家一门四朵花,我还不相信呢,如今一看可不是这话么?瞧瞧这皮肤,这身段,太太果然好福气,咱们大少爷也真真是个有福的。”
荣太太并不曾说话,坐在她身边的妇人却先笑了起来,瞅着连馨宁上下左右直打量。
连馨宁见荣太太不表态,也不敢随便答应,只低着头跪着,那荣太太只顾拨着手中的细瓷杯盖,竟似乎对眼前的人与事一无所知一般。
四下里明明坐满了人,却没半点声响。
约莫过了半晌功夫,还是荣家二少爷开了口:“母亲,大嫂子给您请安来了。”
熟悉的声音在身边响起,连馨宁不由心中打鼓,余光飞地扫了他一眼,顿时心中一颤。
竟然是他?珍宝斋里见过的那个男人……
“哦?是大少奶奶来了?看我,老了不是,眼神耳朵都不大好用了,你们也是,怎么不提醒着?”
荣太太一脸和煦的微笑看向身边的两个妇人,接着才伸手虚扶了连馨宁一把。
“我的儿,快起来吧,可怜见的,生得这样单弱,快让为娘好好看看你。”
连馨宁哪里敢大意,忙陪着笑轻移莲步走到荣太太身边,那才刚说话的妇人一把将她拉过坐到自己和荣太太身边,拉着她的手亲热地说起话来。
“才刚低着头不曾看真切,要我说我们这大奶奶何止是样子周正,简直当真是个娇滴滴的大美人呢!”
连馨宁正不知该如何回话,荣太太慢条斯理地说道:“这是你表舅妈罗夫人,如今在我们家里住着,以后是日日见的。”
“馨宁给舅妈请安。”
连馨宁忙又起身行礼,却被那妇人按在椅子上。
“成啦,哪有那么多虚礼,我可不喜欢那些讲究。”
“也罢,人家可是诗书门第出来的好孩子,都像你这么似的可怎么得了?好孩子不用理她,这位是你云姨娘,你也见见吧。”
荣太太笑着瞪了罗夫人一眼,转身指了指她身边那个美貌少*妇。
“云姨娘好。”
连馨宁依旧依礼见过,那云姨娘也是笑吟吟地拉了她的手。
“太太才刚吃了茶这会子头晕,就让妾身带着大奶奶跟大伙儿见见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