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我常常想，如果那日我听到他说“总归是进来了，便当是游玩了”的时候能够多长个心眼儿，能够多留意一下他的神色，该多好。
那时候，我满脑子只想着沉钰跟我六师兄的劫，心里装的不过是怎样让他们两个落得团圆美满这件事，甚至还有些埋怨长诀天尊，埋怨自己念了那诀语、进了这崆峒幻域。

然而我却忘了，五万年前，长诀天尊的那个劫，惊动九州，震延四海。

可我为什么偏偏忘了呢？

那是拂灵从凡界归来时候，天帝大人一五一十将她偷看命盘、偷食瑶草、伪造信物三桩罪责说了一遍，如那日凌霄金殿长诀天尊最后给的建议，将她贬为妖族之君。可偏偏赶上妖族大乱，十万邪妖从姑瑶之境兴起，一夜之间杀伐无数，白骨森森，扬言要渡过神界忘川海，血洗神族。天帝将神物九黎炼妖壶交到拂灵手上，下了旨意——若妖君拂灵能收服十万邪妖，三年之后便可再入神界，请四海八荒的诸神以为证。

领旨归来的拂灵并没有先去收服邪妖，却是先到了三十五天清微宫。我原以为，她会梨花带雨问长诀为何这样狠心待她，或者会黯然神伤问长诀一句你为何这般舍得。可她都没有，她转头时候轻轻冲我笑了一笑，彼时，我躲在长诀殿外，看着这一笑竟一阵恐寒袭上心头。

果然，她莲步轻移迈入殿中，泠然一笑，道出一番话令本神君若受了五雷轰顶之邢。

“哥哥，你这步棋走得十分妙，这样那良玉就能信任你了罢，你也知道她是命定里的姻缘神君，她的心脏是情缘宝物，可有许多用处，如今打消了她的疑虑，抽掉她的防备之心，怕是不费吹灰之力就能让她心甘情愿献上来，到时候你我有那心脏神仙眷侣，逍遥自在。哥哥说是也不是？”

我怪自己听这番话听得太清楚，一时怒火汹涌，甚至来不及听长诀要如何回答，就红了眸子乘风一刹袭进殿内，揪住端坐殿首手指折扇的长诀的衣襟，悲愤如赤红烈火，一字一句道：

“你原来是打的这样的主意？老娘就算是死，你也别想拿走我这仅剩的千疮百孔的右心。你，个，混，帐。”

恨自己不够硬气，热泪夺眶而出，他只来得及颤声唤我一句“小玉”，我已经纵身奔出殿外十里。

我一路南行，歪打正着到了邪妖肆虐的忘川海。他亦是追我追到忘川海。

可我这样傻，偏偏听了那拂灵的一句话，痛彻心扉。

记忆中风平浪静的蔚蓝色忘川海，此时因南岸陈列了十万邪妖，电闪雷鸣，巨浪扬起七丈，滚滚而来。我贴着浪头急行，骤雨打湿了衣衫，几乎撞进邪妖阵中，他一把将我拉回来，拖到忘川海中心。隔着层层雨幕，我凄凉问他：“你当我良玉是什么？”

他双眉紧锁拉我进怀里，我死命挣脱，他便抱住我的脑袋，用力啃上我的唇。他大殿之中手里握着的扇子依然还在掌心，按着脸颊泛起一阵疼。大雨贴唇过，唇齿相碰之中，腥味越来越重，肺腑翻江倒海一阵恶心。可他渐渐温柔起来，冰凉的唇一遍一遍拂过我的唇畔，我睁眼时候，他近在咫尺的容颜，就这样悄无声息在我心上落下一个深深的印子，此生怕是灭不掉了。

可我没想到拂灵也尾随而至，她手上天帝将将赐的九黎炼妖壶轰然变成一座大山般朝着我头顶倒扣过来，七丈水浪拍打铜壶轰隆作响，千钧一发，他的唇终究远离，他手中来不及放下的那一把折扇乘了他的掌风朝我袭过来，一刹将我推至百丈外。我便是隔着厚重大雨，看他来不及躲闪，被那铜壶渐渐遮住。倘我没有看错，他在被那铜壶淹没之时，朝我安然而笑。

我重重跌入忘川海中，蔚蓝海水没过头顶，我只觉眼泪迎着海水，滚滚而出。不久前心窝上缝合的线一根根断裂，我闭上眼，不再挣扎。

那时候，我脑海中只有一个想法：长诀，我愿意随你去了，你可愿意让我陪你。

说来终究怪自己，为何会信了拂灵的话，为何会这样冲动，为何连累他落入九黎壶中。

可我最终没能陪他去了，海水灭顶之时，一只大手将我拉上海面落入云头，我抬眼，跪在他面前，泪水两行。

“师父，长诀天尊……他被压在九黎壶底了，你救救他……”

师父俯身，将大氅披在我身上，叹息道：“小九，壶入海底化成山，为师来晚了一步。”

我软了身子往下打量，蔚然一座山立在海中央。我跳下云头又被师父拉上来，师父哀言道：“小九，你若是这副样子，天尊大人便永远回不来了。”

我扯住师父的袖子，泪如雨下，“师父……都怪我……”

可师父没再听我说，他右手拂上我的眉心，我便只觉神识涣散，睡了过去。

我在梦里梦到了长诀天尊。梦到了拂灵去三十五天清微宫说了天尊接近我不过是想取走我的心脏那一场，我笑着走进殿去，长诀天尊手中正在把玩一把折扇。

我开口同拂灵说：“天尊大人不会这样做的，我不会信你方才所说。”

拂灵气道：“你怎知道他不会这样做？”

我仍是笑着道：“他不会这样对我，他在忘川海上亲了我，他宁肯自己被九黎壶压住，却在危急关头将我推开了，他不会骗我……”

可说着说着越心痛，眼泪簌簌而落。

我骗不了自己，长诀天尊被压九黎壶底了，九黎壶化成了山，死死压在忘川海中央了。我害他落入九黎壶底的，我不能原谅自己。满脑子都是他曾说的话，一字一句，我记得清清楚楚。

他曾笑意拂面，“你要同我脱衣而眠？”

他曾一本正经，“但是有你陪着我，那些讲究便统统都是虚的，不要也罢。”

他曾欢脱愉悦，“我却觉得这样刚刚好，无耻也只是对你一个人而已。”

他曾故意揶揄，“那王八蛋把你的情敌赶走了，你不开心么？”

他也曾严肃叮嘱，“小玉，如今已经有几处事情同五万年前不同了。所以之后的事情，你要万般小心，且不能由着性子来。”

我想着神仙里怎么会有这样一朵奇葩，他性情多变，他端庄高华。想着想着便总会想到忘川海里，他用扇子格开我，被压九黎壶下……

梦醒时候，枕边湿了一大片。

师父用娟帕替我擦脸，就像我幻想中的爹爹一样温柔。我望着窗外，已是满目萧索，花木枯黄一片，不见生机。

他们说，长诀天尊对阵十万邪妖时候仙逝了，九州花木一瞬凋谢只为他。彼时，我也曾当过茶余饭后的谈资，也曾笑话过他堂堂一个九上天尊竟不敌十万邪妖，八卦他竟然不近女色，还曾化成大师兄的模样去赴了纪念他仙逝五万年的仙会，我还在去的时候点了香，告诉他良玉并非有意打搅他，实在是因为不忍心看我大师兄打光棍。

我后来也知道那时候的长诀并没有死，五万年后他又活过来了。他亲自去了魔界玄魄宫，他手执玉笛，足踏百花，他头顶上仙鹤彩鸟翩然起舞，他扬起的墨发飘起的霜衣是亘古绝代的风华。他说：“小玉，我来找你了。”

可是如今却是在崆峒幻域，我算来月余不过见了他这几天，他就这样了。且这里忌讳颇多，我除了顺其自然，什么都不能做。可我还是拉着师父说：“师父，我想在这里呆五万年，五万年后，我要同他一起回去。”

师父眉目如寒秋，“小九，若是找不到你的心脏，你在崆峒幻域外活不过三年，在这幻域里也活不过十年的，你如何同他一起回去？”

是了。我忘了自己这寿命了。我忘了自己的右心撑不过幻域外的三年了。

这真是个鬼地方，我想陪着长诀天尊，想看到他出来，竟也不能。我趴在师父怀里，泪水汹涌止也止不住，“师父，该怎么办……”

师父抚了抚我的额头，“小九，你晓不晓得这幻域里已经有几桩事同五万年前真实的神界有所不同了？”

我点点头。

他又说：“想必天尊大人也是为了保住这幻域不崩塌，才按照五万年前仙路，心安地被压在九黎壶中。而现在你要做的，也是要按照五万年前的路走一遭，如此，或许天尊大人，连同你我还能有机会出去。”

我已经听不懂太多话了，可独独挺清楚了师父说天尊大人还有机会出去。我激动地扯住师父的袖子，颤抖道：“师父，您方才说他还有机会出来？”

师父清淡一笑：“五万年前你在忘川海泡了三个月。如今，你的任务便是去忘川海里呆着，连浸海水三个月。你可受得住？”

我许久不晓得欣喜若狂的滋味了，猛地点头，开口却是哽咽，“受得住，受得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