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九十三章 灭火
高飞一抬头看到了他便道:“上南门那边火势很大,不要让它蔓延过来,那里有三营一连人在扑救,你去看看。其他几处的火,我都已派部队分头扑救,你去告诉他们不必顾虑,只救上南门这一带的火就是。敌机今天多数投的是烧夷弹,他若陆续投下来,在火焰还没有发射出来的时候,立刻将沙土盖上。告诉弟兄们要勇敢,更要沉着,也更要安定。安定是对付敌人扰乱城区秩序最好的一个对策。”
他说着,将手边的一支铅笔,在地图上轻轻地圈着,告诉锁柱哪里有水井可以取水,哪里是宽街可以拦住火头,哪里是窄巷必须拆屋。交代已毕,问道:“都明白了?”
锁柱答应明白了。高飞道:“我再告诉你一遍,勇敢,沉着,安定,快去!”
锁柱行礼告别出来,见兴街口这条街上,已经让烟雾弥漫成一团。在烟雾和灰尘堆里,看到四处红光带些紫黄色的浓焰,冲上了半天。
师指挥部的弟兄们挑着水桶,拿着斧头铙钩,正自把附近一个火场很快地扑熄了回来。正张望着,崔四拿了一把长柄斧头,迎上来道:“报告,这巷口上一处火,已经扑熄了。只烧了一间屋子。”
锁柱急忙说道:“你和我一路到上南门去。”
他口里说着,人已钻进街上的火焰堆里。崔四自也没有什么踌躇,把斧头柄扛在肩上,跟着就向烟焰里面走了去。
这里到上南门很近的,穿过两条街,就是红焰拦住了人行路。他停住了脚,端向一下火势,正待向旁边一条巷子踅了进去。却见面前一堵墙突然倒了下来,灰焰中立刻露出一个大缺口。
见有四五名弟兄,领着上十个穿便衣的人抢了出来,顶头一个他认得是刘副班长,便道:“你们怎么由这里出来?”
副班长道:“我们要拦住火头,用隔壁巷子,撞倒一重屋,由这里钻出来。老王,帮忙吧。”
正说了这句,头上却是呜呼呼一阵怪叫,正有一架敌机俯冲过来,咯咯咯!就在头上一阵机枪扫射。
崔四向旁边墙基角上一蹲,偏了头看时,一架涂了红膏药徽章的飞机翅膀,踅了过去,咔嚓,一粒机枪子弹,射在砖墙上,溅起一阵碎石片,一块砖片正打在肩上。
崔四情不自禁地骂了一声“龟儿子的!”可是看那刘副班长手里支出一把长铙钩,正拉着人家倒墙里面的一根横梁,对于头上的扫射,根本没有理会。因为他是这样,跟来的几位弟兄也一般不理,各撑起钩子来钩屋柱。
他突然一跳,直跳到屋底下,两手横了斧头,对着一根半歪下来的直柱,用力一阵狂砍。忽然有人在后面喊道:“崔侉子,你还不闪开,屋倒下来会把你压死的。”
随了这话,就有一只手拖住自己的手向后直拉。在这声“崔侉子”话里,他有个甜蜜感觉。通常武汉城里,只有一个人是这样地喊我王侉子的,那人就是经常出入师部的武汉妹子黄九妹,她会在这场合出现吗?但这一下拖得很猛,不容他先看人,直把身子立起向后转着两步。
他定睛一看,不由得呀了一声,这一声他代表两种惊讶,第一种惊讶是那房屋果然哗啦啦响着,向对面倒去,砖瓦木料乱跳,尘灰四起;第二种惊讶,面前站的正是黄九妹,她一只手还扯着自己衣袖呢。她在这炮火城住下来,那是自己知道的,可是不想到在这里出现。她还是一副很壮健的圆面孔,大眼睛,只有一件,那是有异于平常的,她已脱去了长袍,穿着大襟的旧式蓝布女短袄,下穿一条青布长裤。她的头发,不是从前那般长长的,剪成了童发式,后脑半个月环式的长发,露出了她的白颈脖子。耳前两道长鬓发,由额上的覆发分下来,把那张圆面孔,形成了个月亮。
崔四觉得世界里,只有两件事可做:第一是每次打仗都亲手杀死几个曰本鬼子兵,好早早地回山东去;第二就是每曰都看一看黄九妹这副月亮一般圆的面孔,有好多次不看到这副面孔了,所以他一见之下,就忘了一切。他笑嘻嘻地呆望着她道:“九妹,你还好?你妈呢?”
黄九妹回手一指道:“那不是?”
他看时黄大娘站在一副扁担水桶旁边,她肥胖的身体,高高的身材,卷起两只青布短袄的袖子,露出两只粗胳臂,紧紧地叉了腰。她母女是一个型的圆脸,不过她的脸圆得发扁,眼睛也小于九妹一半,眼角上辐射了许多鱼尾纹。
崔四老远地叫了声大妈。黄大娘道:“救火吧,少说废话。巷子那头就是一口井,井边上现成的吊桶,你去给我挑两担水来,斧子交给九妹。”
说着,抬起她的鲇鱼头青布鞋,踢了两下空水桶,崔四除了接受长官的命令,就是这黄大娘的话不容打丝毫折扣,崔四心里还在惦记着九妹呢。
他把斧头柄交给了九妹,挑起那空水桶就走。这时,有七八个老百姓,都在挑水,他们挑着水桶闪闪而来,就立刻有士兵接过去,倒在一只大桶里,用水枪来汲取,向面前的火头注射。
挑了空桶的,跑着就挑水。崔四也是挑水桶向井头奔了去,一个不留心,和一个挑水的撞了一下。那人骂道:“崔四,可是搅昏啰?你让飞机吓慌啦,也不看看人。”
这个人说话的声音,却是尖锐的湖南妇人腔,崔四定睛看了看,才看出来,这是豆腐店里的老板娘张大嫂。她是个麻子,三十多岁,平常就是和男子一般地工作。今天她穿的是一套男子青布短袄褂,头发剪得高过了后脑勺。个儿既长,人又长得不美,简直不像个女人。于是笑着蹲了一蹲腿道:“大嫂你也没走?老板呢?”
她道:“送子弹去了。”
崔四道:“好的,不含糊。”
张大嫂道:“恰(吃)也恰得,做也做得,冒得(没有)哪个湖南人会比不过你北方人。你四川人不走,武汉是我们的,我们会走?”
崔四还想说什么,后边有人叫道:“这小子还是这么多的废话。”他一听是黄大娘的骂声,笑着挑了水桶就走,他十分卖力,来回跑着挑了十几担水。救火的人转着方向浇水,他也转着方向送水。
无如敌人下了决心,今天要烧掉武汉城,第一批飞机去了,第二批又来,烧夷弹丢得不少。正当崔四送到十二担水的时候,他一眼看到左边巷子角,冒出青焰的小火光。他放下水桶把街边一个盛沙的小布袋,两手抄起三只,向那直奔了去。老远地丢过去一只把青光盖着。再走上两步,把两只沙袋丢过去。
后边有人叫了一声好,回头看时正是黄九妹。她笑道:“那墙角里有颗烧夷弹,大家都没有发现,我是刚刚看到,还没有叫出来,你就把它压熄了。”
崔四看着她手上,各拿了一只沙袋,接过来,又向前抛去。黄九妹道:“侉子,别走得太近了,那东西烫得厉害。”
崔四把沙袋抛完了,偏着头一看,对那墙角上看了一看,实在把那颗横在地下的烧夷弹扑熄了,这才回转身来,深深向她一笑。
崔四的这一笑,实在是出乎人情的,在这种恐怖紧张的局面下,还可以笑得出来。但他这类人,早已把生死置之度外,加上官长许多忠勇爱国的说教,他已把出生入死,作为每曰曰常生活当然举动。
他既不怕,遇到了他生平最快乐的事,他自然要笑了。这么一来,黄九妹也站着瞪了他一眼,问道:“侉子,你什么心事,还是见着人就笑?”
崔四道:“怎么不笑啦?这世界上最关心我的,还只有你和大妈,交朋友,要到共患难的时候,才看得出交情来。你说是不是?”
他说时,依然脸上笑嘻嘻的。他这番笑意,又另惊讶到了一个人,便是这里的武汉市市长戴其然。空袭以后,这城区里,立刻有七区起火,有两区火势合流,倒变成了五处。他已带着警察扑灭了两处火头。
看到上南门这里火势凶猛,他又带了十几名警察向这里奔来。这里经过一小时的拆屋,泼水,火势已挫下去,他就单独地巡视。正好遇到了锁柱,抢上前握着手道:“城外督战,城里救火,你太辛苦了。”
锁柱道:“戴市长,你为什么不走?师长再三告诉你,说你留在城里无用,你怎么还在这里?”
戴其然将手摸了他中山服的领子,还把胸脯挺了一挺,正着脸色道:“我虽然是个芝麻大的官,可是国家让我在这里做市长,我就守土有责。你们当军人的,难道就不是一条姓命?你们就可以守,我就不能守?你看那个小伙子,真勇敢。笑嘻嘻地扑灭了一颗烧夷弹。他大概是个普通士兵吧,受的教育应该比我少得多,你看那里还有一位姑娘呢。”
锁柱笑道:“那个是我的勤务兵崔四,倒是有点傻劲,至于那个姑娘,这倒是奇怪,城里还有女人?叫他们来问问。”
说着,向前面巷口招了两招手。这时,火势小得多,大家心里安定些,崔四看到招手,就轻轻笑道:“九妹,我们营长叫你呢,过去呀,那个是戴市长,他也望着你呢。”
说着,伸手就要来推。那黄九妹倒是不怯官,她又不顾崔四推,就走过来,鞠了两躬。锁柱道:“你姓什么?为什么不遵令疏散出去呢?你以为这有军事的城里,是闹着玩的吗!”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