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舅舅
谭既来很早就在家庭群说晚饭不回去吃。
谭航先生与姜淑云女士十分赞同。
赞同过后,夫妻俩又弱弱问了一句:“你晚上回来吧?”
谭既来觉得这个“吧”字特别灵性。
他回:“当然。”
把手机拿到客厅充电,又返回厨房,谭既来倚着门框看李则安做饭。
李则安在打鸡蛋。
他漂亮的手一手托着细腻的白瓷碗,一手拿着乌黑的筷子飞快地搅动,发出轻灵的“当当”声。
谭既来眼睛看直了。
被注视的那位抬起头,问他:“想怎么吃?”
谭既来回过神来:“都行。”
李则安:“番茄炒蛋?”
谭既来刚想答应,就听见李则安说:“哦我忘了,你从来不酸。”
谭既来:“……”
好冷。
厨房的油盐酱醋、锅碗瓢盆,统统都是新添置的。
谭既来翻着小票,说:“孟老师下血本了。”
李则安:“我没让他补这几年的房租,已经很便宜他了。”
谭既来“啧”一声:“那倒是。”
他说完粗略一算,按照京市的租房价格,这套房子目前年租10万没问题。
即使早些年房租便宜点,但孟桐在这里住了十二年……
谭既来不由自主支棱起来,非常严肃:“小安哥哥,您能去把钱要回来吗?!”
李则安在“滋啦啦”的油煎声中炒着鸡蛋:“要多少?”
谭既来:“孟老师大一搬过来,在这里住了十二年……我们要一百万不过分吧?”
某些号称“清高”的文人,面对巨额诱惑,瞬间泄了骨气。
李则安:“十二年?”
谭既来:“不到吗?差不多吧?”
李则安没说话。
门口忽然传来钥匙捅到锁眼里转动的机械声。
谭既来回头,看到一只布满皱纹的手,“吱呀”一声推开了家门。
“我的天……”
谭既来某些后遗症发作,两步钻进厨房,躲到李则安身后。
李则安笑了声:“别怕,不是僵尸。”
僵尸怎么会用钥匙。
那群“同志们”都是直接砸门的。
门开之后,没人进来。
李则安关掉灶火,皱着眉走过去。
这里的治安他有数,不至于发生入室盗窃或者抢劫之类的案子。
并且他自己就是个警察,作案到他头上,这叫自取灭亡……
他人还没过去,门洞里忽然伸出来一截桃木剑。
李则安脚步停滞,谭既来恍然大悟:“秦教授!”
桃木剑定格在空中,片刻被抽走。
大冬天还穿着对襟褂子的秦教授走进来:“孩子?”
谭既来打了个招呼,在话音尾声中,忐忑地瞄了一眼还没被关注到的李则安。
李则安没什么特别的情绪,安静站在墙根儿。
秦教授看着空荡荡的屋子:“什么情况?你们怎么在这里?”
谭既来避重就轻:“孟老师给的钥匙。”
秦教授鼻翼扇动,忽然眼色发亮:“你们在做饭?小桐让你们来做饭的是吧?”
谭既来胡乱“嗯啊”。
他知道秦教授一贯擅长脑补。
上回在长湖镇就这么糊弄过去的。
果然秦教授在脑子里缘由自洽,不再怀疑。
“他们是谁啊?”
一个穿酒红色棉袄的短发老太太跟着进门。
这是李孟二人的舅妈。
她骤然在家里遇到两个陌生人,一直紧张地攥衣角。
秦教授指着谭既来:“这就我跟你说过的那个小孩,是小桐今年刚招的学生,这个是……”
他闭嘴,眨巴着老眼看李则安,昂头问:“孩子你到底叫啥?上次问你,你也不说。”
老太太顺着秦教授的话音看过去,带着几分戒备心,目光扫过屋子里不明出现的二人。
扫过之后她放空两秒,又忽然抬起眼睛,飞快瞥了一眼李则安。
这回瞥完之后,她眉心轻聚,微微歪头,直愣愣盯着他。
被盯着的那位垂下眼睛,说:“天气冷,先进屋。”
北方的十一月中旬已经是初冬。
傍晚风又紧,老俩口一路走来,不大暖和。
秦教授进屋后,很自然地把剑戳进门口的大花瓶,好像那本来就是个插剑的地方。
他换了拖鞋,又把秦舅妈的布包挂在墙上,反手关了门。
秦教授呵一口气,搓着手:“今天确实真够冷的。”
谭既来拿了刚洗好的杯子,从厨房走出来:“我给您接杯热水。”
秦教授摇头:“用不着,我自己来。”
他想拎着烧水壶去厨房打水。
然而在客厅走了两步,又僵在中央。
没有烧水壶了。
家里多了个直饮水机。
孟桐跟谭既来一样,也不是多会生活的人。
搬到这里后,全靠老两口定期来帮他打扫下卫生,收收屋子。
因此秦教授和秦舅妈对这房子非常熟悉。
今天他俩像往常一样来了。
在院儿里的时候,俩人就察觉三楼厨房有光,隐约还能看见一个人影在做饭。
秦教授“嘿”了声,惊叹他这个大外甥居然下厨房了。
然而开门的瞬间,两口子同时向前伸脖子,意识到不对。
这房子被打扫的干干净净,一尘不染。
虽然家具大件没太大变化,但是他们对这个空间一切熟悉感的来源——比如摊在沙发上的毛毯、这么多年用惯的某牌子的抽纸、还有被扔在墙角地面的不锈钢烧水壶之类的东西——都没了。
整个家空荡荡的。
简直像进错了门。
秦教授反应跟谭既来看到他推门时差不多。
他当即抽出了桃木剑,准备辟邪……
眼下他站在客厅,想用烧水壶煮点热水,却发现墙角新装了一个一米高的立方体。
“这什么玩意儿?”秦教授对新鲜事物,总带了点儿不屑。
谭既来:“哦哦我买的,直饮机。”
秦教授伸指头敲了敲塑钢壳子:“指引机?指引到哪里?”
“不是指引到哪里,”谭既来笑,“就是把自来水灌进去,它会自动净化,出来的水可以直接饮用,直饮……”
他说完还比划了一下喝水的动作。
秦教授“嘁”了一声,走过去好奇地打量,嘴里来回咕哝着“这能净化干净么”、“又是骗人的”、“喝了肚子疼”……诸如此类老年团经典话术。
谭既来鼻息一动,晃着杯子表威胁:“所以您到底喝不喝?”
秦教授:“喝。”
谭既来走过去接水。
秦教授凑过来,弯着腰观察。
谭既来手悬在触控键上方,笑:“您看起来对直饮机挺感兴趣的。”
秦教授:“嘿嘿……”
谭既来教秦教授鼓捣直饮机时,秦舅妈突然喊:“老秦!”
秦教授正在努力理解什么是tds,头都没抬敷衍一句:“干啥?”
秦舅妈:“你先别管饮水机了。”
秦教授:“那你把我的壶找出来。”
秦舅妈:“……”
老太太在外人面前局促,在她老头子面前彪悍极了。
她走过来一把薅住秦教授后领,推到李则安面前,迫使她老伴儿抬头:“你仔细看看这是谁?”
秦教授看着李则安,眼神很涣散:“谁啊?”
秦舅妈骂了句“瞎子”,两步走到门口,从布包里掏出个老花镜怼到秦教授脸上:“仔细看!”
秦教授还没来得及看清李则安的脸。
但是他扶着眼镜的手已经开始抖了。
秦舅妈的嗓音哽咽,带着难言的激动。
人的情绪,本身就是世界上最精妙的语言。
这是在他妹妹家。
秦教授屏住呼吸,预感到了什么。
这套房子空荡荡的。
四个人站在客厅,呼吸声带着微弱回音。
秦教授看了好久,终于走了两步,向他靠近。
他微落目光,伸出双手,轻轻扶住对面的人的双臂。
“小安?”
他声音在抖,人也在抖。
不知道是不确定,还是太激动。
他叫完又猛的抬头,对上李则安清黑的眼睛。
就在这个对视中,他确认了对方的身份,用力扣住李则安的胳膊,声音大到胸腔都在共鸣:“小安!你是小安!”
……
这个夜晚在秦教授和秦舅妈激动的哭泣声中度过。
这回秦教授没有再脑补任何情节。
他一直在问,事无巨细,从李则安被法院判给他奶奶,带去南市抚养,再到上次鬼森林相遇,他到底在干什么,最后问今天他和谭既来是怎么出现在这里的,他在京市呆多久,还走不走……
他捋了缺席的二十年全部的经过。
能说的,李则安都说了。
不能说的,他就沉默。
对话之中,谭既来听出来了几件事。
秦教授和秦舅妈没有自己的孩子。
孟老师父母在李则安父母去世前也不在了。
最初法院把两个小孩的抚养权都交给了秦教授。
但是一段时间后,李则安忽然通过9208,提出要变更抚养权。
最后在孩子自己意愿的坚持下,年富力强的秦教授输给了李则安行动不便的奶奶。
秦教授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李则安之前没提,现在也没打算说。
谭既来坐在沙发对面,听到秦教授说当时为了得到抚养权,甚至提出让李则安的奶奶迁居到京市,他愿意照顾他的奶奶,跟他奶奶共同履行抚养义务……
秦教授为了抚养权,牺牲很大,让步很大。
但就是这样,小李则安在法庭上也表示不愿意。
他说他更愿意跟奶奶回南市,他要彻底离开京市。
谭既来忽然想起手腕上的第四环。
某年的除夕夜,9208跟他儿子说“有些孩子永远是孩子,有些孩子很小就是大人”。
六岁的小李则安,在不知道“舆论”两个字怎么写的年纪,就感受到了人言可畏的力量。
他懵懂地意识到,自己必须要离开这座城市,换一个地方,才能重新开始。
法院判不是抚养权。
那是一个六岁孩子笨拙的自救。
秦教授到今天,都未能知道。
送他回家的路上,谭既来看着他开车的侧颜。
经历了老两口一晚没停的哭哭啼啼,连他一个外人都被这种大型认亲现场触动到,然而当事人本人情绪依旧那么平稳。
谭既来又开始难过。
他知道答案,却依然问了一句:“秦教授一直以为是自己做错了什么,才导致你执意离开。为什么不告诉他,你离开京市的真实原因?”
李则安手扶着方向盘,嘴唇紧抿。
过了很久,他才说:“因为会牵连到孟桐。”
有没有孟桐,他都得离开。
如果他说了实话,秦教授多多少少会觉得,逼走他有孟桐一份力。
这就等同于在秦教授和孟桐之间,埋了颗钉子。
不一定什么时候,这颗钉子就会冒出来扎人,会疼。
好多事无解。
怎么选择都会伤人。
权衡之下,李则安还是委屈了自己。
车停在小区门口的临停车位。
这个点儿街边已经没有了行人。
谭既来松开安全带,伸手轻轻抱住他。
他想把全世界最温暖温柔的拥抱送给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