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警长
他们在河北省某个小港湾。
黄嘉河等人留下与当地警察交接。
李则安开车带谭既来先行返回京市。
这一路山高水长,路途遥遥,车程近五个小时。
谭既来坐在副驾,直视前方几乎无人的高速公路,那么畅通辽阔。
“冷吗?”李则安忽然问。
谭既来“啊”一声:“不冷啊。”
李则安:“你一直在发抖。”
谭既来沉默片刻,说:“我是受了点刺激。”
十点钟的时候,路过一个休息区。
李则安去加油,谭既来去超市买点吃的。
他推门的那个瞬间,听到一阵铃铛声,当即惊出一层汗。
片刻后,他发现是这家超市的玻璃门上,挂了个提醒老板有人来的金色铜铃。
虚惊一场。
谭既来垂下眼睛。
手腕只剩下一道红,挂着一个风铃花造型的银铃铛。
最后一环。
会是什么?
“小伙子,你到底进不进?”
收银台的老板娘皱着眉头,打了个哈欠。
谭既来回过神来:“进进进。”
他买了一堆吃的,又从冷柜拿了两瓶汽水。
结账时他用的李则安给他的手机,支付密码是“960121”。
谭既来眨了一下眼睛。
这应该是他的生日。
他心满意足抱着大包小包走到停车区,找到他们的车辆。
李则安依靠在副驾旁的车门处,看着他怀里小山般的零食,拉开后排车门:“买这么多你吃得完吗?”
“多吗?”谭既来“哗啦啦”地把薯片坚果倾泻在座椅中,“看着鼓鼓囊囊的,其实都是空气,没多少。”
他倒完关闭车门,补充了一句:“我两天就能吃完。”
李则安猛地微张嘴,表震惊。
谭既来笑笑,把手机递给他:“刷了一百多。”
李则安“啧”一声:“有点贵,你得还我。”
谭既来:“行啊,但你得找这个时空的谭既来算账。”
李则安:“理由呢?”
谭既来:“本是同根生。”
李则安:“人家未必这样想。”
谭既来:“那没辙,反正我没钱。”
他说完抬起手,两只手腕贴在一起,恶劣地举在李则安眼前晃悠:“欠债不还,李警官,逮捕我吧。”
李则安看着他耍无赖的胡闹样子,心念一动:“上车。”
再不走他就真的要“逮捕”他了。
两个人继续上路。
谭既来从后排捞了一袋又一袋薯片,在副驾“咔嚓咔嚓”。
李则安频频侧头,感觉自己拉了一车大白胖兔子。
“海盐的,吃不吃?”谭既来又问他。
李则安瞥了他一眼:“不吃。”
谭既来鼓着腮帮子:“不是吧阿sir,我买了这么多口味,您没一个喜欢的?”
李则安抿了一下嘴角:“警车有规定,不能吃东西。”
谭既来手里的油炸土豆片掉回袋子里:“你不早说,我都吃了好半天了。”
他抽了张纸擦手,又要收零食包装。
李则安想拦他,匆忙间掌心覆上他的手背。
他在那一瞬间变得矛盾,习惯性觉得冒犯想要松开,但是下意识的,又想要牢牢抓紧。
谭既来顺着那只好看的手,抬头看他。
他的侧颜比十八、九岁那会儿还要精致漂亮。
李则安感受到身边的人目光,努力直视前方的路面。
“没关系,吃吧。”
两人回到京市警局已经是凌晨一点多。
车子驶入大院,李则安没有开去停车场,反而在某栋小楼停车。
谭既来撑着眼皮:“怎么不走了?”
李则安:“打破伤风。”
谭既来:“你受伤了?”
李则安目光落在他脖子边。
“哦这里啊,”谭既来摸摸结痂,“没事,小口子。”
李则安:“下车。”
他被李则安强拽下车,一脸不耐烦地来回咕哝“麻烦”和“没必要”。
但其实他在暗中享受这种感觉,享受这股矫情和做作的劲儿。
他像一只傲娇猫,翘着下巴,在阳光底下纵情地慵懒伸腰。
啧……
医生给他扎完针,他俩像在长市时那样,坐在走廊的椅子里熬时间。
谭既来抱着李则安的手机,无聊地刷dy。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天天跟谭斌挨一起,大数据把他们化为一类人,总之沙雕段子一条接一条推送过来。
谭既来抱着手机笑抽:“谁能想到这名年仅16岁的少女四年前竟然只有12岁!”
“我发现男人最后都会和自己的老婆结婚。”
“为什么陨石都会精准地落到陨石坑里?”
他一边笑还一边拍大腿。
李则安在他笑得激烈的时候,抬头扫视两边走廊。
还好凌晨半夜没人来。
不然是真的丢人……
谭既来笑着笑着,忽然没了声音。
李则安看他突然安静,问:“怎么了?”
谭既来一脸严肃:“陨石是不是都落在陨石坑里?”
李则安:“……”
谭既来收起手机:“原来是这样,我说呢……”
他快步往住处走。
李则安跟上去:“到底怎么了?”
两人一边走,谭既来一边说:“我跟你说过县志的事,你还记不记得?”
李则安:“记得,一百年前长湖镇附近坠落过一颗直径不小的流星。”
谭既来:“没错,有两件事,我之前弄错了。”
第一件,他以为鬼森林那座奇怪的山头是流星残骸,但现在看来一定不是。
寻找流星残骸,应该找坑而不是找山。
第二件,他曾试图计算开启时空洞的所需要的能量,其中牵扯天体运行的引力与质量。
但如果那颗流星还有残存碎片,体积达到某个数值后会产生一定影响,必须纳入考量。
他目前所有的结论,很可能得全盘刷新,从头再来。
谭既来快步回到房间,把新思路全部记下。
他写字的时候,李则安坐在旁边,扫了一眼床头叠得整整齐齐的皮夹克。
那是二十年前流行的款式。
他无意识地转动小指的铂金戒指,微眯眼睛,还能隐约记得他爸穿这件衣服的样子。
再一眨眼,他又想起把谭既来从水里捞起来时的那个清晨。
当时谭既来全身湿透,喃喃叫他的名字。
他震惊于一个陌生男生认识他,担心自己的身份暴露,完全没注意他的衣着不对。
直到孟桐说破,他才突然发觉这个男生穿着他爸的衣服。
两个完全不像的身影错时空交叠。
有些事冥冥之中,都做好了安排。
桌边还有份警方的文件。
李则安随手拿起来,看了一眼。
然后他越过文件夹上沿,目光落到正专注记笔记的谭既来身上。
他知道了。
终于谭既来丢下笔,甩着手长吐一口气:“好了。”
李则安合上文件:“有件事我想解释一下。”
谭既来刚想问什么事,就看见他手里拿着那个文件夹。
他当即知道李则安要解释的是什么事。
但这并不妨碍谭既来觉得莫名其妙:“你不需要跟我解释任何,这是你的隐私。”
他忽然觉得0417给他这文件,某种意义上算是暴露了李则安的私隐……虽然他后来直接穿越过去,经历了他暗淡无光的童年、青春。
李则安嗓音有一点暗哑:“按道理来说,的确是这样。”
谭既来手捂着嘴打个哈欠,困意袭来,囫囵说:“是啊。”
手指捻动文件夹的硬质封面,李则安手支着脸,看着对面的人兀自欣赏着新完成的笔记。
屋子里只有桌上一盏台灯亮着。
黄调的灯光在地面和墙角折出两个人影。
李则安看着那两个人影。
有半句话,他没有说出口。
但是我不想跟你讲道理。
时间已经很晚。
两人轮流洗过澡,墙上的两根针指到两点半。
李则安擦着头发出来时,谭既来已经躺在床上。
他留了一半的位置给他,被子也只盖了一小半。
李则安吹干头发,两个人对视一眼。
他在谭既来的目光里,自然地走到床的那半边,掀开被子躺下。
谭既来笑了笑,翻身关掉台灯,任凭黑夜和安静在房间蔓延。
第二天中午十二点,谭既来准时醒来。
吃过午饭,李则安告诉他明天下午一点约了两位教授见面。
刚说完0417就来了。
他先狠狠关心了一下谭既来,解释昨天下午的紧急转移,其实是因为他收到李则安通过黄嘉河发来的情报,指明pest知道了谭既来的安置地点,因此他特意安排了跟谭既来相似的特警前来替换,想要钓鱼。
但是他万万没想到,pest能准确获得谭既来位置的原因,是因为开车的老刑警老陆很多年前就是pest的人。
所以只要他还用老陆给谭既来开车,谭既来转移到哪里,都是透明的。
对此,谭既来:“……”
啥也不说了,活着就好。
0417解释完毕,很熟练地开始甩锅:“03,你潜入pest一年多,没发现老陆的身份吗?”
李则安:“……”
谭既来:“你跟老陆共事二十多年,不也没发现?”
0417:“……”
屋子里气氛开始尴尬。
倒也不全是因为谭既来怼0417,而是因为0417微妙地感觉到两人都不是很欢迎他。
他站在屋里,坐着站着、开口闭嘴都谜一样奇奇怪怪,干脆起身告辞。
关门的时候,0417眼神一跳。
他从快闭合的门缝里看到房间内两个人,一个站着,一个坐着,彼此眼神里只有对方,完全不在意他、不在意其他任何。
那刹那,0417恍惚懂了什么,又觉得难以置信。
他最后尽量轻地关闭房门,把小小的天地归还回去。
他就不该来打扰。
然后他转身干了另外一件“缺德”的事儿——让人把孟桐转移到谭既来所在的警局,统一保护。
下午三点,李则安接到这个消息,表情一言难尽。
0417因为心虚,所以电话里的声音努力明媚——听起来就像在兴高采烈。
他跟李则安说:“你表哥马上到啦,快去接他吧。”
谭既来也听得见,小心翼翼观察李则安的状态,感觉到自己太阳穴处的动脉在狂跳。
李则安淡淡说:“知道了。”
随即挂了电话。
那边0417不明所以,还有点不大高兴。
怎么说他也是1503的前辈。
0506的下属跟0506一样高冷。
谭既来摸起口罩:“要不我去吧。”
你们别打起来……
李则安:“上学那会儿,旁边警局忙不过来时,会来学校借调学生帮忙出警。说实话,我一直怀疑他们不是忙不过来,因为分到我们手里的任务,没有一个正常的。大三那年我带着大一的嘉河,去翻过垃圾山找不小心弄丢的保险柜钥匙。我毕业前一天,警局请我们去挖某小区化粪池,找一对新婚夫妇在洗菜时不小心弄丢的对戒。”
谭既来:“卧槽……”
李则安:“最让人生气的是,我们把整个垃圾山翻过来、把化粪池捞遍之后,报警的人都告诉我们,东西在家里找到了。”
谭既来:“卧槽卧槽……”
李则安:“我以为毕业之后终于不用出恶心人的警了,没想到……”
他瞥一眼窗外驶入警局的某辆警车:“变本加厉。”
谭既来伏在桌子上抽笑。
他好喜欢李则安阴阳怪气的样子。
笑够了,他戴上口罩:“我陪你去。”
他导大半个月不见,皮肤暗黄,憔悴不少,
脸颊和眼窝都向内凹曲,瘦了得十斤。
他动作也稍显迟缓,估计是手术后没恢复好,还比较虚弱。
只有眼镜片后的那双小眼睛,仍然冒着光。
看到两人站在大楼的门厅,孟桐目光一直在李则安身上就没挪开。
他跟他点点头,没说话。
李则安连头都不想点,完完全全照章办事,跟送他来的警察交接后,带着他去房间。
上楼梯时,孟桐终于去看谭既来,对他笑了笑:“好久不见啊既来,你没事吧?”
谭既来对“你没事吧”四个字都过敏了。
他揉着突突跳着的太阳穴:“孟老师,求您件事。”
“什么?”
“永远别问我有没有事。”
有没有事你心里没点数?
孟桐笑了声:“你黑眼圈怎么这么重?昨晚没睡好?”
谭既来眼睛一弯:“没有,昨晚睡的特别好。”
昨晚是他睡的最甜的一晚。
三人到了房间,李则安驻足门口,表情声线非常专业且官方地给孟桐交代注意事项。
孟桐根本没兴趣仔细听,不知道在想什么。
话说完了之后,李则安就要走。
孟桐伸手拦住他:“不进去坐坐吗?”
李则安:“我有工作,你有事打内线。”
孟桐:“我现在就有事。”
李则安:“什么?”
孟桐明显根本没事。
他绞尽脑汁了半天憋出一句:“我研发的针剂呢?”
谭既来摸皮夹克的口袋,掏出来递给他:“在我这里。”
孟桐接过,抬头认真问李则安:“你没有送去欧洲实验室吗?”
李则安瞥了他一眼:“没来得及。”
孟桐连忙给他找台阶:“倒也不着急,而且我前几天就把全部资料移交给警方了。”
剩下的事就该警方去对接这边的“孟桐”。
按照那边的时间线,欧洲姑娘起码还有半年时间。
肯定来得及。
李则安又要走,孟桐又拦。
李则安脸色冷得跟黄嘉河似的:“还有事吗?”
孟桐脸对着谭既来,目光却依然锁定李则安:“既来你先回屋。”
谭既来大概知道他要干嘛,抬头对上李则安的眼睛。
他在征求李则安的意见。
如果李则安真的不想跟孟桐交流,他有一万种办法给他导搅和了。
李则安想了一会儿,微微点了点头。
谭既来轻“嗯”,转身回到旁边自己的房间。
孟桐隐约觉得哪里不太对,但他眼下还顾不上细想。
他顺着李则安的眼神看过去,是谭既来穿着皮夹克的背影。
皮夹克后背有几道经年陈旧的刮痕。
他曾经好几次拿去衣物护理店想要修复。
每个工匠都告诉他,花一些功夫和心力,可以补一补,补过总比不补要好。
只是不要奢望复原如初。
很多事,都是这样。
傍晚李则安来敲门,准备带谭既来出去觅食。
两人经过隔壁房间,正商量着吃什么,就听见房门骤然开合,然后是孟桐的插嘴声:“我也去。”
谭既来指了指他手里:“老师您确定吗?”
孟桐正在鼓捣他的针剂,一手拿还没拆包装的一次性针管,一手拿着密封的针剂瓶。
他随手揣兜里:“确定。”
谭既来看向李则安。
后者皱了皱眉。
孟桐感觉到这是不想让他跟的意思,“啪”一声带过门,开始耍赖:“我没带钥匙。”
李则安:“你觉得我没有备用钥匙?”
孟桐语气软了一点:“大警官,给一点面子这么难吗?”
上车时,孟桐和谭既来的手同时搭在副驾。
孟桐拍了拍谭既来的肩膀:“既来,你去后面坐。”
谭既来不肯,微笑:“孟老师,您去后面。”
孟桐还不知道谭既来什么都知道了。
昨天pest的一堆破事儿,那边警局也没跟他说。
所以他一副“哎呀你不懂我们的关系”的表情,重复:“别闹,去后面。”
谭既来更是一副“你才不懂我们的关系”的表情,坚持:“您去后面哈。”
主驾驶的李则安系好安全带,按下车窗:“谭既来,别跟他废话,上车。”
谭既来带着胜利者的姿态,挑了挑眉,钻进车子。
汽车启动,孟桐怕李则安一脚油开走不带他,连忙拉开后排爬进去。
“我去!”孟桐上车后突然咋舌,“怎么这么多零食?!”
昨天打完针谭既来满脑子陨石,早把车里的零食忘了。
李则安:“多吗?那是您学生两天的量。”
孟桐:“啥?”
谭既来一脸嫌弃:“老师您屁股坐着我的坚果了。”
这还让他怎么吃。
孟桐高抬贵臀,拂开所有包装腾出一人位置:“既来,你幸亏不是个女孩子。”
谭既来:“怎么说?”
孟桐:“不然谁养得起你。”
警车里有种难言的气氛。
像小猫爪子似的,挠了谁的心谁的肺。
驶出警局,等红灯时,谭既来忽然眼前一亮。
“我的天哪……”
他捂住大半张脸,直起身体,紧盯着车头前拉着行李箱过马路的男生。
那是他自己,带了一箱洗好的衣服,准备乘坐地铁回学校。
那位“谭既来”满脸红光,看来这个周末过的很愉快。
他戴着新买的降噪耳机,完全没听到一丝旁边密闭空间里透出来的惊呼声。
“谭既来”走着走着,在斑马线的尽头,忽然“啊”了一声。
那是一辆右拐车速度有点快,在他面前紧急刹车。
他戴着耳机,因此更容易受惊,心脏“砰砰”狂跳。
绿灯亮起时,车里的谭既来说:“停车好吗?”
李则安:“怎么了?”
谭既来:“你能不能帮我跟他捎句话?”
他忽然记起来,就是这天傍晚,他因为戴耳机听歌没看路,不久之后跟骑着小电驴在人行道行驶的外卖小哥,发生了剐蹭事故。
虽然没什么大事,但是当场两个人一撞一摔,都挺疼的。
李则安听完,很快打灯路边停车,去追“谭既来”。
几分钟后,他返回车里,说:“你今晚肯定不会出事。”
谭既来听他“你”,多多少少有点别扭,问:“这么确定?”
李则安深深看了他一眼:“不好意思了。”
谭既来感觉不太妙:“嗯?”
李则安:“我拍你肩膀的时候,你受惊,一甩头耳机掉地上摔坏了。”
谭既来:“……”
那是新买的耳机啊……
“不过没关系,”李则安重新启动车辆,“我跟你换了联系方式,损坏财物,我会赔偿的。”
谭既来“啧”一声:“私人邮箱?”
李则安:“不是。”
谭既来:“嗯?”
李则安嗓音有了一点微妙:“微信。”
谭既来表情一言难尽,心情复杂。
他都没有,“他”凭什么有?
后排的孟桐伸着脖子:“则安你微信号多少?”
李则安:“工作微信不给外人。”
孟桐回头看着还没走远的“谭既来”,又瞪着前排的谭既来:“那为什么给他?”
谭既来撇嘴:“澄清一下,我没有。”
……
李则安选的店在京市某著名古董交易市场的旁边。
老城区不好停车,他们把车停在路边。
穿过交易市场,再走几步路就到了。
谭既来心头跳上一股浓浓的不安感。
他皱着眉想到今年清明假期,他曾在这里被兜售过挂着风铃花造型的银铃铛。
这晚风有点儿大。
他总觉得风吹过耳边,带着淡淡的铃铛声。
“我们换家店吧。”他忽然说。
孟桐看天:“都这个点儿了,二环很堵诶。”
谭既来:“换家店,我害怕。”
孟桐愣了:“害怕?”
谭既来不安地抓着右手手腕。
他坚持:“换家店。”
李则安:“好。”
孟桐:“好?”
李则安:“你想吃什么?”
谭既来:“随便。”
他现在一点胃口都没有。
三人回到车前,刚要上车,就听到小猫孱弱的叫声。
孟桐动了动耳朵:“怎么感觉在车底?”
谭既来弯腰:“那得把他弄出去,轧到它就不好了。”
他说完蹲下身,努力探头,在漆黑的车底猛然对上一双发红光的眼睛。
“我去!”
谭既来吓一跳,站起来后退一步,险些被过路的车蹭到。
“干嘛呢您!”
疾驰而去的前车传来一声吼。
李则安两步过来,跟孟桐一起把他捞回路边。
他握着谭既来的手臂,声音发紧:“你怎么了?”
谭既来并不是容易大惊小怪的人。
谭既来捂着心口,缓了口气:“哦,没事,我看到小猫的红眼睛,跟乌鸦和僵尸的眼睛似的……我忘了猫的眼睛夜里都会发红光。”
孟桐松开他,嗤笑:“还以为怎么了呢。”
谭既来咽了一口口水,试图推开李则安的手:“我没事,你上车,我来赶猫。”
李则安握着他的胳膊,没有松:“我来吧。”
说罢他低下身,在车下搜寻了半天:“没有猫。”
谭既来神经被什么点了一下:“不可能,我刚刚还看见了。”
然而他和孟桐也弯腰,三人一起寻找半天,结果就是没有。
孟桐推了推快掉下来的眼镜:“你是不是花眼了。”
谭既来:“我才二十二。”
孟桐:“可能是趁我们不注意溜走了。”
谭既来:“也许吧。”
但他心头的不安愈加强烈。
谭既来觉得事情没有这么简单。
三人商定吃饭的馆子,准备上车。
忽然车底又传来一声猫叫。
这次声音不再孱弱,反而听着像猫叫春,十分惨烈。
谭既来和李则安面面相觑。
下一秒,那只猫缓缓地从车底爬了出来。
这是一只全黑的猫,浑身上下没有一根杂毛。
它抬起头,在明亮灯光下的眼睛依然那么红那么亮。
谭既来认出了他,毛骨悚然:“警长?!”
长市科研所的警长怎么会在京市?
它眼睛为什么这么红,跟他妈僵尸一样?!
没等他想完,警长躬起腰,张开嘴巴开始呕吐。
片刻,一只黑亮亮的长倒刺的甲虫从它嘴里跑出来,瞬间“哒哒哒”地钻入谭既来裤腿儿。
“卧槽……”
谭既来感觉到腿上一阵酥麻,在极度惊恐的心理作用下,愈加彻骨寒凉。
李则安几乎在蛊虫爬出来的瞬间就扑下身阻拦。
但是那只蛊虫速度太快,眨眼消失在谭既来裤子里。
李则安“唰”得上拉裤脚,却根本没有找到虫子。
而谭既来感觉到那阵细细密密的酥麻顺着他的腿,窜上他的腰腹,穿过他胸口,最后蔓延到他脖子。
“则安——”
他的手一直跟着感觉摸索,想要拦下那只虫。
然而总是慢一步,直到蛊虫爬上他的侧颈,快要钻进他耳朵。
李则安听到他大喊,抬头猝然看到一抹亮黑趴在谭既来耳边。
很久之前的噩梦像暴风雪般疯狂袭来,刺激他心脏收缩地不成样子。
钝痛感在刹那间遍布全身,连指尖都是剧烈地疼痛。
他强烈地恐惧,害怕,拼了命地伸手去抓。
他在这样的惊恐中失去过至亲。
那年他还太小。
现在他长大了。
所以这次他一定不能再失去。
……
他成功在入耳的前一个瞬息抓住了那只蛊虫,同时感觉到掌心的皮肤被细小的啮齿撕裂。
一股窒息感憋在胸口,李则安努力拿起路边乱丢的矿泉水瓶,把蛊虫塞了进去,扣上了盖子。
然后他张开嘴想要空气,却如坠水下,根本无法呼吸。
“则安!”孟桐错开谭既来扶住李则安,看到他自掌心起至手臂全身,开始蔓延一阵诡异的红潮。
他被蛊虫咬了。
李则安眯着眼睛推开孟桐,挣扎着扑过去接住了摇摇欲坠的谭既来。
“谭既来……”
他声音瞬息之间沙哑地像老唱片机。
谭既来在蛊虫被抓走的前一秒感觉到一阵剧痛,随即胸口像是压着巨石般无法呼吸。
他一手痛苦地撕扯胸口,一手摸耳朵,摸到什么液体。
看了一眼手指,他发现是自己的血。
灯光下,那片血在蔓延开来的红潮中,刺目扎眼。
他像是晕血一般,无力地跌倒。
恍惚中摔进一个温暖的怀抱。
谭既来勉强睁开眼睛,看到李则安的皮肤蔓延着诡异的红潮。
就像自己一样。
他靠着李则安的肩,听到了手腕的铃铛开始幽幽作响。
他在汹涌地窒息当中明白,这就是最后一环。
他回到李则安的过去,都是以实体的方式出现。
他忘了在这个世界,他也是实体。
李则安生命里最后一场噩梦,原来是他。
他的离去和死亡。
李则安虽然接住了他,但肌肉僵硬,无法发力。
他支撑不住谭既来的重量,两个人都无力地跌倒在地,靠着车门瘫坐。
路边开始有人驻足,好奇地围着他们仨。
“孟桐,”李则安舌头僵硬,伸手去抓孟桐的衣袖,眼睛也快睁不开了,努力清晰吐字,“针剂……”
手足无措的孟桐猛的想起来自己带了针剂。
他从口袋里掏出注射针和密封的针剂,拼命镇定但是仍旧全程颤抖地把药剂吸入针筒。
李则安用尽全身的力气,把谭既来抱到孟桐旁边,喃喃:“快救他……”
谭既来靠在李则安胸口,对着他导师摇头说:“不……”
他的话还没说完,就看见完成准备工作地孟桐,不带半分犹豫地推开他,然后拉开了李则安的袖子。
尖锐的针头钻入李则安手臂的肌理,瞬间完成了注射。
谭既来松懈下来。
对,没错,就是这样……
李则安眼睁睁地看到针刺入自己的手臂,还想要推开孟桐的手。
他动作的第一下,手在半空中失力坠落。
而等他攒了攒力气,再次抬起来成功推开孟桐的手时,针筒里的药剂早已全部消失。
他身上的红潮开始变淡。
几秒钟后他陡然恢复呼吸,抑制不住地大口喘息。
他在恢复力气的下一刻捏着孟桐的手腕,把针管举在眼前,还在奢望能有一点残存的药剂。
然而没有。
李则安心脏狂坠,周身如浸冰河。
他甩开孟桐的手腕,五官扭曲:“你——”
孟桐手里的针筒掉在沥青地面,发出清脆地“当当”声。
谭既来循声看过去,捂着越来越闷的胸口,慢慢倒下。
孟桐感受到李则安怀里那个人的目光望过来,立马站起身,别过头去。
他不敢看谭既来。
周围车来车往,川流不息。
孟桐麻木地想,他这算不算杀人?
他明明是个医生……
却亲手把自己的学生推向死亡……
李则安还很虚弱。
他咬着牙扶着警车站起身,努力打横抱起谭既来,却发现他整个身体已经非常僵硬。
谭既来半睁着眼睛,眼角结膜开始变成赤红色。
他张着嘴好像是想呼吸,又好像是想说什么。
但是由于舌头僵硬,最后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谭既来,”李则安试了好几次,好容易拉开车门,手忙脚乱地把谭既来塞进去,胡乱地哄,“你别怕,我现在就带你去医院。”
在他关车门的时候,孟桐忽然出手抢下他的钥匙,按了锁车键。
下一秒,孟桐把车钥匙往路中间一丢,一辆越野车驶过,无情地把钥匙碾碎。
李则安都懵了。
孟桐按住他的肩:“带枪了吗?”
李则安还没反应过来:“你说什么?”
孟桐低下头。
片刻,很远处的人都听到了一声怒吼:“我操你妈——”
李则安一拳把孟桐打翻,然后又去狂拉车门。
车门被锁住,他惊恐地看着靠在副驾奄奄一息谭既来轻轻抬起眼皮,在僵化的最大程度里,冲着他扯了个笑。
那一瞬间天旋地转。
那一瞬间心如刀绞。
李则安痛到了极点。
他感觉自己快晕倒了。
他强撑着最后的神经,一拳又一拳打在车玻璃边缘处,想要把车里的小人救出来。
他用了那么大的力气,如果是普通的玻璃,肯定就碎了。
可惜这是经过加固的警车,不要说拳头,子弹都打不穿。
他逐渐意识到他没办法救出他,在手骨碎裂的声音当中痛苦地一遍遍嘶喊:“谭既来——”
他们离得那么近,他就在他眼前。
一门之隔,可他无论如何都抱不到他。
无能为力。
谭既来浑身上下哪里都疼。
他骨头疼,肌肉疼,脑子疼,内脏也被什么东西搅得生疼。
他在彻骨的剧痛中抽搐,听到有人在大声呼喊他的名字。
车内是相对密闭的空间,车外的声音传到车里,“嗡嗡”地像是加了一层滤镜,既真切,又遥远。
他努力转了转僵硬的眼珠,找到声音的方向,看到血模糊了平滑的玻璃,模糊了李则安的皮肉,模糊到他快看不清车外人的模样。
他还看见李则安的手指扭曲,发疯地抠着玻璃,好像凡人的骨血真的能够穿透坚硬牢固的警车一样。
真傻。
“则安你冷静一点!”
孟桐看着眼前血肉模糊触目惊心的场面,扑过去拉住李则安的手臂。
他想说针剂只有一支,谭既来一定会变成僵尸。
他又怕“僵尸”之类的言词吓到周围的围观群众,因此纠结半天结结巴巴,不知道该说什么。
李则安听到孟桐的声音,瞬间满眼猩红,浑身发抖,喃喃道:“你把他一个人锁在了车里……”
让他一个人,在狭小逼仄的空间,面对死亡,等待尸变……
孟桐对着他快疯掉的眼神,硬着头皮说:“是,不然呢?由着你把他带去医院?你明知他会变成什么,你和我都见过那种场面,你把他带去人流量那么大的医院,是怕他屠杀起来不痛快?”
李则安:“我不会让他杀人,我在呢……”
他回过头去,几滴泪水不知什么时候流了下来,冲刷着玻璃上的鲜血。
他脸紧贴玻璃,眼睛和鼻尖通红,近乎是在哀求:“谭既来!你醒一醒!你按解锁!你按一下解锁好不好!”
其实这会儿谭既来还有意识。
他听见了李则安的喊话。
于是他在那个人焦灼的目光中,缓缓地抬起手。
那个人以为他是要按解锁,原本绝望的脸露出炽盛热烈的期待和希望,激动地快要哭了。
但是谭既来没有。
他手抚过解锁的按钮,不带任何犹豫地向后蜷缩,然后拉出了黑色安全带,僵硬地给自己扣上。
扣上之后,谭既来全身放松,莫名安心。
唯一让他愈加难过的是,他亲手给了又亲手打破窗外那个人最后的希望。
他看到窗外的人目瞪口呆,精致的五官从充满希望瞬间扭曲成灰暗的绝望,撕心裂肺地痛喊他的名字——
“谭既来!”
谭既来闭上眼睛,不再看他。
他能为他做的,只剩这么多……
那一晚好多好多人,同时看见一个高大的身影跪在一辆警车的副驾前,双臂紧紧贴在车门,像是在拥抱这辆车。
他抱着那辆车,像抱着全世界。
失声痛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