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案子
他下午睡了会儿,到了傍晚起床。
这间屋子是西向,站在窗口能看见落日夕阳。
窗外没有了亮着红光的摄像头,但谭既来习惯性地趴在窗台。
他伸着头远眺自家小区门口,期待能看到父母出入的身影,或者哪位发小运着篮球遛弯儿。
大门人来人往,没有他想见的人。
忽然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谭既来托着腮仔细一看,两只眼睛猝然瞪大——他妈的那是他自己。
周末回家的“谭既来”拉着小号的黑色哑光登机箱,跟门口大爷打个招呼,脚步轻快地钻进了小区。
这边的谭既来嘴角抽搐,自己盯着自己的背影。
他那天上身穿了件柔软的白色毛衣,下身一条蓝色牛仔长裤,脚蹬一双运动鞋。
他眯着眼睛瞧自己的行李箱。
别看外表人模狗样,他内里就是一团糟粕。
那只漂亮的黑色箱子里,全是他换洗的衣服。
他有个习惯——被黄嘉河等人称之为毛病——就是在外穿的衣服只穿一次就得洗,绝不会穿第二天。
因此他在学校待一周换下来的衣服,攒的衣服堆成小山。
其实学校有公用的洗衣机,但是他嫌谁都用,一贯带回家洗。
每回他这么干,他妈都要嘟囔半天。
“嫌洗衣机公用,你就不能手洗吗?”
他妈一边叨叨,一边把他的脏衣服丢滚筒里。
他笑嘻嘻倚着房门:“不能。”
他的手是用来写论文的,怎么能洗衣服呢?
在这种时候,他妈一般都会横他一眼:“小来你都多大了。”
“22了。”
“怎么还跟小孩儿似的。”
“一点自理能力都没有。”
“以后怎么办?”
“等着谁给你洗呢?”
谭既来鼻翼扇动。
他又闻到那股若有若无的香气。
晚饭有人来给他送。
门一开,先进来两个年轻的黑衣特警,然后是位四十上下的警察。
与其说是警察,不如说是警官。
他有警察的正气严肃,也带着十足的官方味儿。
那位警官锁定房间里的人:“你就是谭既来?”
谭既来点头。
他走过来,将手里的盒饭放在桌子上:“请坐。”
谭既来根本不想坐。
那位站在他面前,取出警官证亮了一下:“我是你这事的负责人,0417,你应该知道。”
谭既来“哦”了声:“知道知道。”
明线的大头头。
跟他进屋的两个警察满脸上班打卡,没有任何异样。
但0417说“你应该知道”时,平静的眼神中漾起莫名的情绪,好像谭既来是个长着八条腿的怪物。
他显然看过那份惊人的笔录,对屋里的人有些排斥。
然而多年教养和职业素养又偏偏在大声告诉他,不能这样认为。
于是越努力,越强调。
到最后,0417脸上挂着很淡的不安。
谭既来读懂了他复杂的表情,呼出口气。
烦躁。
“行了,你也不用紧张,先吃饭。”0417把盒饭推给他。
谭既来心道谁紧张了,没跟他客气,拉过盒饭坐在椅子上吃。
京市警局的大厨跟长市警局的掌勺可以一较高下。
很难说哪个做的更难吃,非要比的话,拼的是临场发挥。
他扒拉几口,意兴阑珊。
“找我什么事?”他问。
0417递一个眼色,左边的警察从身后拿出笔录本。
谭既来做笔录做的快炸了,看到黑色封皮就心烦。
0417拎过一把椅子坐下,从胸口抽出笔:“是这样,有几件事我得跟你沟通一下,另外还有案情相关,需要你的支持和配合。”
“说吧。”
0417翻页,纸张发出清脆的“沙沙”声:“第一件事,你在这里的生活问题。”
他说完两只手一左一右张开,指向两边的警察:“这两位都是京市最出色的特警,负责照顾你的生活。你的一日三餐,他们都会送到房间里来,除此之外不要吃其他任何人给你的食物。你有任何需要,或者哪儿哪儿住的不舒服了,也都可以找他们。”
谭既来跟他们交换眼神,点了下头。
0417看他们算是认识,对那两位说:“你们先出去,把文件夹给他。”
右边的警察服从指挥,从背后取个蓝色的文件夹,直接递给了谭既来,然后与同伴出去,顺手带过门。
谭既来不明所以地盯着文件夹:“这是什么东西?”
0417“哗啦”翻一页笔录:“不着急,我们先聊聊第二个问题——你的安全问题。”
谭既来目光从文件夹移走,抬头落到0417身上:“我的安全问题?”
0417:“对。”
谭既来:“bug不是没有了吗?”
“但是你,”0417顿顿,“你的存在,你知道吧,有引起社会恐慌的可能。”
昨晚接到0506的电话,希望他能把谭既来安排到这边的警局。
他一开始不想同意,这边好多谭既来的老熟人,万一被发现了怎么办?
0506说了半天,最后搬出了9208,他没办法,只能同意。
9208不但是国内区总负责人,而且还是位德高望重的老前辈。
这点面子,0417必须得给。
至于隐患……他揉着额角,尽力克服吧。
谭既来懂了0417的意思:“这算是我的安全问题吗?”
还以为又有人盯上了他。
0417迟疑片刻:“往大了说,这是全球的安全问题,所以你得配合。”
谭既来“哼”一声:“我说不配合了吗?知道了,随便你们怎么安排。”
他不会给世界添麻烦。
0417说:“谢谢你的理解,但是我还是有必要给你具体解释一下。首先在这个没有特警陪伴的前提下啊,你不可以一个人离开这间屋子。当然了,我们也不会限制你的人身自由,你想去哪里都可以,只是要跟我们打招呼,你得打招呼,由我们来安排,诶,这样你就可以出去了。”
谭既来真的很烦0417说话时的那种领导腔调,耐着性子:“好。”
“其次,据悉这是你家附近,有很多你的熟人朋友以及家人,所以即使你被允许出门,必须全程佩戴口罩和帽子,并且完全遮挡包括但不限于伤疤、胎记、纹身、特殊的痣等一切能让人识别你身份的身体部位……”
谭既来笑:“我只有一张好看的脸。”
0417:“行,那请你挡住脸。”
谭既来又笑:“以及出众的气质。”
0417:“……”
这小子好自恋。
他想整件中东的黑纱扣谭既来头上。
“最后,”0417盯着他的眼睛,“尽量减少外出频率。”
谭既来“哦”。
“安全”问题强调完毕,0417翻开第三页。
他说:“第三,关于超研组的科研课题。明天杨教授和霍教授有空,我带你们去见他们,你的导师孟桐也会去。”
“我的导师?”谭既来眼睛变大,“我的哪个导师?”
0417嘴角微僵:“就跟你一起来的那位。”
谭既来笑了声,终于能见到孟桐了。
他想赶紧把身上的皮夹克还他。
那皮衣都穿的掉渣了,但考虑到毕竟不是他自己的衣服,谭既来一直硬着头皮穿在身上,就怕哪天人走了,把衣服落在异时空。
谭既来:“他伤怎么样?”
0417:“好的差不多了,他前天到的。”
谭既来:“他在哪里?”
0417:“另外一个警局。”
谭既来:“为什么不安排我们住一起?”
0417心想我倒是也想把你们塞一起,省的天天来回跑……
他没解释,又说:“最后一件事,我需要你配合。”
谭既来:“您说。”
0417无意识地翘起二郎腿,双手交叉放在膝盖处,瞥了眼谭既来面前的文件夹。
“bug的审理工作虽然还在初期,但是他们对曾经犯下的大部分案子供认不讳,进展十分顺利。唯独有一桩……”
0417交叉的双手向两边打开,表无奈和惊奇:“bug所有嫌犯都说不知道,甚至有人宣称,他们也很想知道那桩案子是什么人干的。”
谭既来双手覆盖硬塑料的文件夹封面:“什么案子?”
0417:“二十年前,国外游乐场,女子杀夫案。”
谭既来眼睛猝然睁大。
又是这个案子。
“为什么找我?”他问。
“你别紧张,”0417以为他害怕了,“这个案子跟你没有关系,这不是你之前口供中提到过,你曾经亲眼目睹案发经过,所以想再问问你。”
谭既来苦恼地抓头发:“我能说的都说了。”
越说他记的住的细节越少,现在他连奶昔男穿蓝卫衣还是绿卫衣都模糊。
0417不管他的回答,继续追问:“你再仔细想想,跟你之前见到过的前几个案子比起来,有没有觉得有什么细节不一样?”
谭既来:“……”
真的没有。
“非要说的话,”谭既来食指“嗒嗒嗒”乱敲文件夹,“这次我看见了凶手,算吗?”
0417面露为难:“不算吧……不过你提醒我一件事,改天我让人把所有逮捕的bug嫌犯的画像带来,你辨认一下,看其中有没有凶手。”
谭既来痛快答应。
没有熟人陪伴的夜晚特别寂寞。
从晚七点到睡前,谭既来根本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
他翻着手机,下了几个半社交半娱乐的app,但还没等下载的圆圈转完,就失去兴趣。
他锁屏,又解锁。
鬼使神差,他点开了通讯录。
里面有两个号码,一个备注李则安,一个备注黄嘉河。
谭既来眨了眨眼,猛地从床上坐起来。
他把其中一个号码复制,粘贴到微信“添加朋友”,点击了确认。
下一秒,界面交互,弹出来一份用户信息,以及最下角的“添加到通讯录”。
谭既来无声地尖叫。
他飞快浏览,看到头像是一片黑,昵称也只是简单的“lza”。
除此之外,什么信息都没有。
他捧着这个界面,看了很久很久。
这晚睡了又像是没睡,他半梦半醒。
以至于第二天一早,负责他的警察刚敲了一下门,他整个人就弹了起来。
吃早饭时,他又清醒又困顿,心口一直突突的跳。
八点左右,负责他的警察通知他准备一下,下午一点准备出发,去见杨霍两位教授。
上午的阳光暖洋洋的。
他一个人呆在屋子里,无人说话。
阳光折到某个角度,桌子上的文件夹反射耀眼的光。
谭既来走过去,随便翻了一下,就准备把文件夹收到阳光照不到的地方。
……
谭既来皱眉。
有几个字,好像有些不对。
他都已经合上了,又重新翻开。
然后谭既来睁大眼睛,捧着文件夹的手无法遏制地轻微颤抖。
这份资料附上了其他目击者的笔录。
其中最上面一行,清楚地写着“目击者:李则安”。
“年龄:6岁”。
“与疑似受害人的关系:母子”。
下面是一段叙述。
他颤抖着看完第一页,又翻开了下一页。
那页最上写着“目击者:孟桐”。
“年龄:9岁”。
“与疑似受害人的关系:姨甥”。
然后也是一大段笔录,与李则安的所差无几。
谭既来像是没了脑子。
他分明看得懂每个字,但是连起来所表达的意思,他得伸着手指一行行一字字地读,才能迟缓地明白。
原来当年在游乐场里买香蕉奶昔的小男孩是孟桐。
那个失去妈妈的小男孩是李则安。
文件夹划个弧,合拢。
谭既来眼神发直,把自己摔进椅子里。
他轻轻转动眼珠。
好多破碎的细节,好多被他忽略的小事,此刻从脑海的四面八方涌出,像拼图一样拼凑出完整的来龙去脉。
小小的李则安在二十年前,亲眼看着他的母亲变成了僵尸。
然后他又眼睁睁看着他母亲,一手掐死了他的父亲。
所以在山洞里,他满声疲惫,问他卖奶昔的是什么人。
所以前几天做笔录时,他又追问他还记不记得什么细节。
他关心这个案子,不但因为他查bug,而且因为他就是这起案子的受害者。
难怪他和孟桐在警局看到自己画的游乐场案发场景图时,脸色一个比一个难看。
难怪他们知道这个案子,说当年那个被蛊虫钻到脑海里的小男孩还活着。
难怪孟桐变态到哪怕没有国家科研支持,他也要把这个项目做完。
难怪他那么迫切想要研制出药物,比任何人都着急治好欧洲那个姑娘。
孟桐救的根本不是欧洲那个姑娘,他是在救赎害死小姨的自己。
他们表兄弟,一个从警,一个从医,都是为了查清同一个案子。
他们敌对又信任,陌生又熟悉。
还有好多事,都有了解释。
比如为什么鬼森林里两拨人第一次撞见时,孟桐突然狂怒、发疯。
那是因为他误会李则安与杀害父母的凶手站到一起,怒其不争。
而当后来发现他的特警身份后,又瞬间转变成对他无条件地保护和信任。
他知道李则安不会背叛。
目光在屋子里游走。
谭既来突然从椅子里弹起来,扑着去床头找那件皮夹克。
他想起李则安时常盯着他身上的破外套,神色落寞。
而孟桐甚至直接问过——你为什么有我姨夫的外套。
谭既来后知后觉,发现这些天,自己一直穿着他爸爸的衣服,在他面前晃啊晃。
只要一想李则安的心情,谭既来就要窒息了。
这件衣服破旧不堪。
好多地方的皮子已经干枯碎裂。
后背也有好多道剐蹭的痕迹。
衣领一片暗红,他一开始以为是脏,现在越看越像血。
长湖镇电视的画面在脑中快进重播。
谭既来仿佛又看到小孟桐扑入白衣女子怀中,黑亮的蛊虫钻出来,爬进女人的耳朵。
然后她变成了僵尸,一把捏断丈夫的脖子。
赤红的眼睛,干枯的手指……
周围充斥着鲜血与尖叫……
谭既来头痛欲裂,抱着头蹲下。
模糊的记忆在陡然间变得清晰起来。
谭既来在急喘中抬起眼睛,想起了买奶昔的那个人的脸。
他记起了他的模样。
他要画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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