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四十八章 :静虑秘藏,困兽之斗(上)
杨素纵声大笑,笑声中极尽讽刺、不屑、嚣张、以及侮辱之能事。但河南王却明白,这只是一个已经失去所有东山再起希望的迟暮老人,在通过这种方式,来刻意掩饰自己心中那份无法平服的强烈失败感而已。所以河南王就拥有足够的大方,可以容许杨素以如此近乎放肆的笑声来稍微挽回些许失落的尊严,并不和他多作计较。静静等待到杨素的笑声告一段落,杨昭淡淡道:“笑够了么?既然够了,那么就走吧。”回头转身,率先走上白石广场中心处的平台。司马荒坟和司徒雅二人对视两眼,急忙抢步赶上,四条手臂同时按在清心铜殿的大门上,一齐力要将它们推开。
清心铜殿的两扇大门,都高达一丈,厚度也有一丈,而且全是实心纯铜,其分量至少也有二、三千斤之重。若非修为到达某种程度,普通人就连想要打开这两扇门也有所不能。司马荒坟和司徒雅,在江湖中已经可以列入一流高手了,但如今两人合力开门,却仍然显得十分艰难。“叽叽嘎嘎~~”的声响,随着那两块沉重铜块逐寸逐寸地往后移动而传出,直令人听得刺耳牙酸。这其中,由司马荒坟和司徒雅分别推动的那半扇门扉,其移动度就有非常明显的区别。毕竟,“飞天”司徒雅最擅长的是轻功与追踪术,内家修为实不及司马荒坟。故此,当由“飞天”所负责推动的门扉才移动了不过四五寸左右时,由司马荒坟负责推动的那半边门扉赫然已经移动了足有一尺半左右。凛冽寒风从殿内呼啸吹出,直使人浑身寒毛倒竖。当其冲的司马荒坟和司徒雅两人,更产生了血液也快要凝固的错觉。虽然光天化日之下,可是身在殿外的人无论怎么瞪大了双眼去看,都无法将视线探入殿中半步,就仿佛是有什么力量存在于殿内,固执地隔绝了一切光线的入侵那样。如此异状,杨昭便忍不住眉头扭结,凝声问道:“杨素,你在里面做了什么?”
“什么都没有,别要疑神疑鬼了。”杨素嘴角边又泛起讽刺的笑意,可惜被封住穴道又受了微伤(之前被了空和尚偷袭所致)的他,现在就只是个体衰力弱的普通老人而已,连再要放声大笑的力气都几乎提不上来。他喘了几口气,当先侧身从门缝中挤了进去,头也不回地道:“要拿回那件物事,就进来吧。”
杨广的魂头被杨素禁锢收藏起来之事,属于绝对机密。司马荒坟和司徒雅两人虽然已经算是河南王的心腹,但这种事情还是越少人知道越好。反正谅他杨素也玩不出什么鬼花样,杨昭当下便挥了挥手,吩咐两人在殿外等候,随即也跟着进入了铜殿。
“嗤~”的轻响,杨素已经取出随身所带的火褶子并点燃。摇曳火光之中,只见殿内空空荡荡地,除去两个蒲团之外便什么摆设也没有。然而圆拱型的四边殿壁之上,却密密麻麻地排列着数以千计的佛像浮雕。每尊佛教都不过只有尺许上下,但尽皆雕刻得肌理丰富,表情生动,正如字面意义般“栩栩如生”。火光照耀中,便营造出了一种富丽堂皇的神圣庄严气氛,使任何人到此,也不由得心生敬畏之情。
杨昭双掌合什,向四方微微弯腰下拜以示礼敬。随之站直了身体,问道:“我父王的魂头呢?”
杨素咳嗽了几声,道:“心急什么?都到达这里了,难道还担心我会反悔吗?这清心殿里面另有机关,不过得先把殿门关上才能启动。应该怎么做,不必老夫指教你了吧?”
杨素这种说话的态度无疑相当无礼,但杨昭也不会跟他计较。河南王反手按上大殿的沉重门扉,力将它们推回原位。没有出之前那种刺耳的难听声音,取而代之者,是一声“轰~”的沉闷震响。殿门封闭,将内外彻底隔绝。杨素徐徐吐了口气,径直走到墙壁下,伸手在其中某尊佛像上按下。
杨昭眼利,早看出四周墙壁雕刻的,其实就是三阿僧袛劫中分别出世之佛。所谓三阿僧袛劫,分别是“过去庄严劫”、“现在贤劫”与“未来星宿劫”。每一阿僧袛劫中,皆有千佛现世作教化。世尊释迦牟尼,即是现在贤劫中的第七佛。但杨素所按佛像,却不属于三阿僧袛劫中的三千佛,而是地藏菩萨像。因其“安忍不动如大地,静虑深密如秘藏”,故名地藏。以其“久远劫来屡弘愿”,故又被尊称为大愿地藏王菩萨,深受敬仰。恒以“地狱未空,誓不成佛”为誓愿。因受世尊释迦牟尼佛嘱托,在释迦灭度后、弥勒佛降生前的无佛之世,留住世间,教化众生,度脱沉沦六道中的众生。
地藏菩萨虽然也是佛门中一尊极重要的菩萨,但毕竟尚未成佛。其造像混杂于三阿僧袛劫的三千佛之间,不知其中规矩的人或许还不怎么在意,但在知晓其中典故的人看来,未免就会觉得颇为怪异了。果不其然,杨素出手按下,暗藏的机关立刻动。“轧轧轧~~”的机械响声之中,地面承载那两个蒲团的地面自动移开,展现出三尺方圆左右,内里黑黝黝的地道入口。又是一阵寒风由下而上呼啸倒灌,呜咽声听在耳中,犹如厉鬼夜哭,难听无比。
在杨昭记忆之中关于清心铜殿的事,就是十多年后大隋灭亡,天下大乱,慈航静斋取出了秘藏多年的稀世异宝和氏璧要挑选新天子,却把和氏璧暂且收藏在静念禅院的这座清心铜殿里。没想到却被个徐子陵闯入寺中盗去了宝物,最后由他和寇仲、拔锋寒三人分享了其中的好处。但当其时徐子陵进入清心铜殿取得和氏璧之后,却也只能选择向外硬冲。所以小王爷也真从来没有想过,清心铜殿里面居然还有这种机关和地道。当下他忍不住问道:“这地道……通向哪里的?”
※※※※※※
杨素似乎颇以小王爷眉宇间所流露的惊讶为满足。他干笑两声,悠悠答道:“刚才,你不是也提到过北魏太武帝吗。太平真君七年(注:公元446年),拓跋焘因为大臣崔浩的建议而下诏灭佛,天下沙门皆深受其害。净念禅院虽然名声不彰,但倾巢之下,岂有完卵?自然也在被查封禁毁的名单上了。当时的主持方丈未雨绸缪,早几年就秘密挖空山腹建造秘窟,把寺里所有重要的东西都运送到秘窟里面收藏。等到拓跋焘驾崩之后才重见天日。之后净念禅院又建造起清心铜殿,用来掩饰秘窟的出入口。所以说假如要收藏什么秘密的话,世界上就没有比这条秘道更安全的地方了。现在,小子你就跟老夫下来吧。”说话既毕,杨素更无半点多余动作,拿起火折子就当先而下。杨昭下意识地反手拍拍肩上所背负的神兵阴阳令,暗提真气凝神戒备,然后也跟随杨素着进入地道。
地道蜿蜒曲折,不住盘旋向下倾斜。有些地方是纯粹以人工开凿,但也有些地方似乎是利用了山腹中的天然孔道,故此通道忽阔忽窄,显得非常不规则。寂静的地道中,除去河南王和杨素两人的脚步以外,便再没有任何动静。而走在石阶之上,更仿佛一步步地通向黄泉地狱,令人不自觉地,就大感心寒。不祥的感觉逐渐泛上心头,杨昭神情越来越是凝重,右手五指虚张,随时也保持着出击的姿态,而自己和杨素这老狐狸之间的距离,更绝不会过三步。也不知道走了多久,忽然间……
“嘶~”的一声轻响,杨素手中的火折子,就在全无预兆之下熄灭。地道之内,立刻便陷入伸手不见五指的彻底黑暗当中去。只经历了半个刹那,黑暗中传出“喀~”的古怪声音。杨昭沉声冷喝道:“杨素,你在玩什么花样?马上把火折子重新点起来。”
“这个可办不到,”杨素的声音,在黑暗中听起来倍显冷静。淡淡道:“因为火折子也是会烧完的。而烧完以后,就任何人也没办法让它再亮起来了。放轻松点吧,小子。在这种情况下,老夫是玩不出任何花样的,你不需要这样捏着我的脖子啊。”
杨昭放开捏在这老狐狸后颈处的手指,冷冷问道:“距离山腹的秘窟,还要走多久?”
“快了。顶多不过还有二、三十极楼梯而已。这种距离,摸索着墙壁也能走到的。哈哈,不必害怕会摔跤啊。”杨素的语气中,赫然竟非常奇妙地,充斥了一种以往从来未曾有过的轻佻感,以至于让人听起来,就会觉得非常怪异及不自然。但是……
这老狐狸就没有说谎。摸索着再往下走了约莫二十几级石阶,两人脚步同时为之一顿,地道终于到达尽头,地势从倾斜向下转而改为水平向前,而尽管目不见物,通过以皮肤感受四周的空气流动,杨昭更能感觉得到,自己已经脱离那狭窄通道,进入了一个巨大无比的山窟之中。
好冷,不是那种来自内心的冷,而是真真切切,宛若三九隆冬一样的冷。虽然山窟之内远离地面,又没有阳光照射,所以“冷”其实是理所当然的事。可是即使用这个理由去解释,四周温度之低,也已经过正常范围了。杨昭跨出半步,手掌再按上杨素背心“至阳”要穴,下意识地压低了声音,厉声问道:“我父王的魂头呢?”
杨素沉着答道:“沿着墙壁走十步,在距离地面大概七尺左右的地方是个石槽,里面装满了灯油。旁边另外还有块打火石。用它点燃灯火,然后……哈哈,然后你就能找到你想要找的东西了。”
杨昭点点头,然后随手出指就点了杨素的软麻穴,让他连站立的力气也失去地软软坐倒在地。做好防范措施之后,就按照那老狐狸的指点,去将打火石拿到手上,然后打出火花,点燃了石槽里的灯油。“烘~~”的声音响起,有道耀目火线燃起,并且活似自有灵性般,沿着石槽所设定的轨道向前急冲出,只在眨眼工夫,它已经环绕整座秘窟跑了一圈。骤然大亮的火光把山洞照耀得一片通明,而秘窟内所有的事物,也尽然全收眼底。电光石火间,杨昭下意识倒抽了口凉气,浑身如遭电亟,竟是惊得僵住了。
巨大山窟极高极广,方圆至少也有上百丈。人若身处其中,自然而然就会因为察觉到自身的渺小,而心生敬畏之情。然而,真正让杨昭感到震惊的,却是位处于秘窟中间的那样事物。他终于知道,为什么秘窟中的气温竟然会低得如此离奇了。只因为在那里正正就矗立着一座高达十丈,宽长也各有十丈的金字塔形寒冰。而这座完全透明的寒冰金字塔之内,更活生生地冻结着一个人,一头虎!
人,是霸王再世;虎,是凶噬天地!当年无敌战神蚩尤以天外异妖加上坐骑战虎脊骨所铸造而成的那柄天神兵虎魄,如今依旧扭曲为虎骨模样,深藏于一头神态桀骜不驯的冰虎体内。它张牙舞爪,以后腿人立而起,张开满带森森利齿的血盘大口,看样子正要向杨玄感扑噬咬下。再世霸王则昂而立,左手竖掌为刀格住冰虎双爪,右手却已深深破开冰虎肚腹,五指抓住了虎魄的刀柄。这一人一虎,虽然都被冻结在寒冰金字塔之内僵立不动,然而那股跃然欲出的凶狂气势和惨烈气息,却仍旧半分不减。
眼前情景固然玄奇诡异,却还不足以使人如此震撼莫名。真正让杨昭身心俱寒者,乃因为……
当火光燃起的一刹那,当杨昭的视线投向寒冰金字塔的瞬间,本是被牢牢冰封的杨玄感,其眼眶中双瞳赫然竟微微转动,移过来与小王爷的目光……正面相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