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这本是一条颇为繁华的街道,商铺林立,行人如织,又是太阳将将落山的时候,入城的,出城的,挑着扁担哟喝着做买卖的,都挤到了一块儿。
临街的二楼茶馆,楼层并不算太高,为了通风透亮,靠着街道的这面是一连扇的窗户,推开以后极为敞亮。一人抬手从窗棂跃下,如飞鸟展翅般连踩了几个摊点、并围观奔逃的人脑袋,将将赶在了那小公子坠马时一把将他捞回了怀里。
“爷!”那名唤吴甘的便衣侍卫,追着就从窗户处跟着跳下去了。
独留那名中年文人连忙奔至窗户前,在二楼上目瞪口呆,显然一副摸不着头脑的样子:“这是怎么啦?”
“这到底是怎么啦?”那文人爬在窗子上瞧了又瞧,到底还是没敢直接跳下去,转头就推开了雅间的门,跟着一群已奔出去的便装护卫一起朝着楼下冲去,一路冲到了大街上。
林薇有一瞬间的头晕目眩,眼前发黑,等略回神已发现自己正向马下跌去,此时已反应不及。手脚亦发软,她在心中咬牙只做好了一落地,就用尽全力翻身滚出马蹄范围的打算。
跌一下不过是痛,只求不要被马儿踩上一脚,否则就真的可以直接去见警幻仙子了。
但一分钟过去了,两分钟过去了,她并没有坠地的实感。她怔怔抬眼,看见一张熟悉又有些陌生的脸。
济北王。不,是皇上。
她挣扎着想要站起来,却发现自己正在人家的怀里。她一瞬间面红过耳,怔怔唤道:“九…”她欲唤他九公子,张了口又觉不对,出口变成了:“皇…皇公子。”
潜龙在外,显见不宜暴露身份,于是改了这样一个称呼。
那人的冷面像是没忍住,竟然弯唇乐了一下,好笑道:“不过一眨眼的功夫,你倒给我换了个姓。”
林薇眨了眨眼睛,脑子里仍然有些懵,糯糯反驳道:“可…我不知道在外应当怎样称呼您。”
数年未见,当初冷漠阴沉的济北王已登基为皇,君临天下。那张脸并未变多少,只轮廓更加深邃,更多了一分属于九五至尊的威仪尊贵和意气风发,到把从前那完全的冷和厉略略中和掉了一些。如果非要做比,那从前的济北王像是无星的夜空,今日的新皇便是浩瀚的深海,俱都深不可测,只后一个好歹还能容一些光亮的存在。
那人笑了一笑,眼睛里的光比从前更盛,也更深邃,许是想起了什么,他道:“那你便同从前金晟一样,唤我一声九哥吧!”,声音竟有着说不出的温柔。
林薇瞪大了眼睛,她怎么也没想到是这么个答案。愣怔了半晌,才有些张口结舌的道:“可,可是……”她不是金晟,没有皇族的血脉和身世,而眼前这位更是皇帝,她怎么敢。
前世没谈过恋爱的零经验剩女就傻在了这里,都没觉得这句话分明更像是调戏。
而从前的济北王,如今的皇帝,看着她依然歪在自己怀里,倒是还懵懂没发现,反而纠结起称呼问题,越发好笑道:“你从前都敢拿了笔在我脸上画画儿,如今倒不敢叫一声“九哥”了。莫不是,你想喊我萧纪?”
林薇只觉一口气憋在了喉咙里,盯着他看了半晌,才确定五年未见,这位从前的济北王,如今新君并没有什么开玩笑的意思。她抿了抿唇,心内纠结一番,脸上像是做了什么了不得重大决定那般,先闭了闭眼睛,而后才轻轻地、低低的唤了一声:“九哥。”
那声音轻得像阵微风,又低的像根琴弦在震颤,萧纪听得静了片刻,才微微一笑,将她脸颊上粘着的一缕头发拨开。看着她仍旧睁得大大的眼睛,那里面密布着红血丝,眼下也一片青黑,连那樱红的唇都失去往日的鲜润,色泽暗淡,干裂起皮。整个人虽比之从前仿佛一朵含露的花苞,自他离开到如今再见,有如突然开花一样伸展开来,那眉眼已盛满少女青涩灵秀的风姿。但眼下她的神态、她的身体,却都透出一种难以描述的疲惫和憔悴来。
他轻轻以指腹抚了抚她眼下的青黑,柔声问道:“出了什么事?你怎么穿成这样跑出来在街道上策马疾奔?”
他一提,林薇被扯远了的心神瞬间回归,她从他怀里一下子就跳下来,腿却一软,险些跪下去,把萧纪吓了一跳,一把拽住了她,复又拉回靠在他怀里。
“怎么了?”
林薇一把拽住他的衣袖,仰头看他。对,眼前这个人是皇帝,是皇帝!她拽着他,眼睛里尽是焦急和恳求,声音里也满是慌乱:“皇….九,九哥。我求你,救救我弟弟,救救他,他还那么小,那么小……”她说着,那双布满了红血丝的眼睛已然湿了,水润润湿漉漉的,越发显得可怜。
“你慢点说,怎么了?”萧纪见过林薇连这次是第五回,每一次都是突然相遇,其间还有两回不那么太平,那时候年纪更小的女孩也从未如今日这般慌乱过。
林薇抓紧了他的衣袖,只觉心里淤积了这一天一夜的担忧仿佛全都爆发了出来,又慌又乱、又惊又恐,她张了张口,却被迎面而来的风混着地上的灰尘猛然灌了一喉咙。她猛地咳嗽起来,捂着唇剧烈的咳嗽着,眼泪都被咳了出来,滚滚而下。
萧纪赶紧给她拍背。林薇不知道,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突然间就流泪了。弟弟病的时候她没哭,整宿照顾他时候没哭,策马出城直面癞头和尚、跛足道人时候没哭,一路回程被阻心里也不知道到底能不能靠着此行,靠着这样的豪赌来挽救弟弟时候也没哭。
此时她却像个委屈的孩子,抓着萧纪的衣裳袖子,像是终于握住了最后一根稻草。她努力压抑着自己的眼泪和情绪,努力维持着自己的声音,哽咽艰涩着开口:“我要一个大夫,最好的大夫。我弟弟病了,已经高烧了一夜一天,再不退烧,我就留不住他了。九哥,求你,求你,帮我找大夫,我要最好的大夫,呜呜…..”
她已然说不下去了,抓着他的袖子,就在这人海茫茫的大街上失声痛哭:“我不知道还有什么办法,我好怕,我怕来不及了。我求你,我求你,让我用什么换都可以,都可以。”
她就站在大街上,嚎啕大哭,仿佛周围的一切都是纯然的陌生。这样一个陌生的地方,明明她不属于这里,明明她不用经历这些,明明她这么的努力,为什么,为什么。是不是真的不可改变?为什么。
萧纪第一次看到有女孩子在他面前这样哭的失心裂肺,这样的不顾形象,仿佛是灵魂在哭泣,在哀嚎命运的不公。他长到三十岁,从前纵是有女人在他跟前哭,谁不是梨花带雨,默默拭泪,盼着他怜惜。便是他的儿女年幼时都没谁敢在他面前这样子哭过,顶多嚎上一两声就被嬷嬷乳母赶紧抱走。如今遇上个林薇,回回遇见都不按常理出牌,叫他不是目瞪口呆就是刮目相看。
他此时有些无措,实在是没哄过人,颇有些手忙脚乱的搂着她,一面给她擦眼泪,一面哄她道:“你别哭,你别哭。我….我这就给你找大夫,找最好的大夫。”
“吴甘,吴甘!”他突然扬声大喊,也顾不得这是大街,往来人群里若是有一两个认识他的人在,只怕要大跌眼镜,但是他这一刻忘记要去在意。
“小人在。”被点名,已在一旁围观了许久的人,立马应道。他早就十分贴心尽了一个贴身近卫的职责,让四周跟着的便衣守卫悄悄清了场,人群只能隔了老远对着这边被守卫层层围起来的动静一脸莫名的指指点点。
“去找韩德在,让他立刻,马上,去林如海的府上,快去。”
韩德让是太医院的掌院使,也是直属皇帝的首席太医,等闲非皇帝诏命,不为其他任何人看病,宫中嫔妃没有特殊宣召都不能找他。
吴甘应声领命,立刻转身叫了两个人,快速低声吩咐道:“速速去韩院使府上,快马带他去林府。”
那两个侍卫立刻就去牵马离开,吴甘转回侍卫圈中,便见林薇已强忍住了眼泪,跟萧纪道谢之后便要翻身上马。萧纪一面扶着她,一面道:“你这样根本不行,你已经没有力气了,再骑马回去十分危险。朕已经让人去宣韩德在了。”
“不,我必须要回去。我弟弟现在一定很害怕,我要陪着他,我得陪着他。”林薇的声音很平静和坚定,仿佛哭过一场后就迅速恢复了往日的神采,她道:“九哥不必担心,我已经缓过劲来了,我能行。”
已被这一连串事件吓懵了的燕微和燕戎此时上前,他们俩是见过萧纪的,自然知道他如今的身份。此时燕微不得不硬着头皮上前,出声道:“奴婢和哥哥可以照料我家公子回去的,皇…九公子请不必忧心。”
萧纪瞥了她和燕戎一眼,那眼神十分冷,把燕微燕戎吓得一个哆嗦。萧纪转过头,便将林薇扶上了马,自己也一个翻身,上马跟着在她身后坐下,牵过她手里的缰绳,将她护在怀里,道:“走吧,你们家还在原来那个地方?”
林薇目瞪口呆,好容易转回来的脑袋感觉又有些卡壳的趋势,但她前世工作处事形成的多年习惯害了她。听见萧纪的问话,她条件反射的先回答了问题,直觉上默认了跟回家相关的才是眼前最重要的事情。
“是。”她回答道:还是从前那个地方,永宁巷。”
“驾!”萧纪一牵缰绳,策马向前奔去。
林薇傻在了马背上,没出口的话也被迎面而来的风默默刮着吞了回去。她想说:皇上,不用您送我回家的,我自己会回去的。可是此时,想出口也已经晚了。萧纪这人,只看面相也不像是能听人劝,会轻易改主意的人。
林薇在心中默默捂脸,已经不敢想象,万一等会儿萧纪要进府,她爹看见她一身男装从外面领着皇帝进门得是个什么感受!
她忍不住便抖了一抖,萧纪以为她是害怕,将她朝怀里按了按,搂得更紧了。
救命!林薇心中小人儿在狂喊,脑中急速运转,想着这事儿到底该怎么处理,怎么就神发展成这个样子了呢?
不,皇帝一定不能跟她回家,不然她简直不敢想象这事情明日得传成什么样?贾敏和林如海得什么反应?然后有一条后果也是必然的,这次若叫林如海见着,以后她都甭想出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