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夜晚,贾赦和贾政守灵,贾敏扶着贾母送她去卧房休息。贾母如今年纪大了,几日折腾下来,已然精力不济。她与贾代善虽不能说恩爱非常,到底也可赞一声举案齐眉。夫妻俩在一起几十年,生了三个孩子,风风雨雨一起走过,便是有过争执,大多数时候还是相合的。如今一个人先走一步,留下的那个一时间无所适从,这不是一句伤心就能说明白的。
贾敏伺候了母亲休息,转回自己的卧房去。她如今仍旧住从前当姑娘时的院子,这是离父母院子最近的一个,早上可以第一个去请安,晚上能赖着最后一个走。这里仍旧是从前的样子,摆着她爱的书册、屏风、玻璃盏,一纸一笔,仿佛都不曾叫人动过。
她曾经是荣国府最受宠的姑娘,是父母放在手心最娇养的女儿,如今,最疼她的父亲去了,从此能为她遮风挡雨的臂膀塌了一半。
她突然很想念远在杭州的林如海,想念家里的孩子,不知他们最近过得怎么样?有没有也在这一刻想念她?
丫鬟扶着贾敏进了门,转进里间便先愣了一下,林薇缩在她的床上已然睡得熟了,裹着被子团成一团儿,倒像是个茧子。贾敏不自觉就笑了,心里的悲伤被女儿的睡相扫空了大半。
她的大丫鬟在一旁低声道:“姑娘原是要等太太的,坐在椅子上困得不行,脑袋一点一点的。奴婢就劝姑娘到太太床上歇着,一会儿太太回来再叫她。姑娘想是这几日累得很了,沾床就睡着了。”
贾敏点头,也低声道:“不必叫她,我在外头洗漱。先叫她睡吧,如今年纪还小,这也撑了好几日了,脾气又倔得很,非得要跟着一起跪着。她外祖父没白疼她一场!”
贾敏叹了口气,转身到外间洗漱。先拆了头上白色绢花,打散了发髻,换下孝服,再脱了外间的大衣裳。看镜子里的面容,不过几日,眼下都是青黑,憔悴了许多。
铜盆搁在花梨木的架子上,热汤汤的水,以手拢了泼在脸上,毛孔都张开了,一日疲累的舒缓了许多。一个丫鬟伺候毛巾,一个丫鬟帮她压着中衣领子免得打湿了,又有丫鬟早命粗使婆子抬了热水,再热乎乎的简单洗了个澡,收拾好,都近三更了。
贾敏躺进了被窝,林薇惺忪的揉了揉眼睛,钻进她怀里,软糯糯唤道:“娘~”
依旧是半梦半醒的,贾敏笑了笑,搂着她,轻轻拍了几下,道:“睡吧,明儿还要早起呢!”
林薇本有话惦记着要说,给贾敏这样不轻不重的拍了两下,果真又迷迷糊糊睡了过去,心里还想着明早,明早一定要告诉娘,晚上先叫她好好睡一觉吧!
第二日天将将亮,天青色的纱帐里仍旧灰蒙蒙的,贾敏迷迷糊糊的醒来,问外间值夜的丫鬟:“什么时辰了?”
“回太太,寅时过半了!”
“嗯!”贾敏又略眯了半刻钟,正预备要起身了,身侧的林薇像只虫子一般在被子里扭了扭,哼唧了两声,在被子下边抓住了她一只胳膊,就势打了个滚儿,滚进她怀里,把贾敏压得一笑。
轻拍了她一下,贾敏嗔道:“要起便起,做这幅懒洋洋的模样,规矩都学到哪里去了?若实在是困了,你今日便多睡会儿,晚些娘再唤人叫你!”
林薇哼哼唧唧的闭着眼睛蹭呀蹭,蹭到贾敏耳边,这才低声道:“娘,我有事情要跟你说。”
贾敏笑:“什么事儿?说吧!”
林薇压低了声音,凑得极近,呼气都喷到贾敏耳朵上了:“娘,昨个儿西宁王府的金世子偷偷让人传了个信儿与我,他说的太委婉,但女儿猜测估摸着是上头有意让爹爹任巡盐御史。是以昨儿晋王和楚王才单独跟娘说了那么两句闲话!”
贾敏身子一震,侧首面向林薇,也低声回道:“他原话是怎么说的?怎么是传信与你?为何不是直接给我?”
林薇将昨天的事儿说了一遍,然后道:“估摸着是想着从前的事情过意不去,报个恩顺道再卖个人情嘛!这又没什么难的,咱们还得念着人家的好!又有,娘你昨天一天都在外祖母身边,当然是传信给我更不容易被人察觉,谁会相信一个小姑娘有重要信息在传递呢!”
贾敏瞪她一眼:“这事儿我一会儿就命人传信给你爹,你不许多管,小孩子就要有小孩子的样子!”顿了顿,又道:“金世子那头,我会以着长安长公主的闺中密友名头,给他送一份谢礼去。长安长公主不在京城,他独自一人在此,我好容易回来一次,本就给他备了份礼的。”
贾敏又道:“你呢,说你机灵,昨日这事儿就没有办好!那个小丫鬟可靠吗?你有打点吗?就记着传消息了,若万一那丫头子是个心大的,又或者有二心,你这就是实实在在私相授受的把柄,你知道不知道!”贾敏恨恨地一点她额头:“你的聪明就从来没用到正点上!幸亏金世子留了个心眼子,送了张白条,没写字在上头!不然你的名声啊,叫人知道就完了!”
林薇撅了撅嘴,撒娇道:“好嘛好嘛!是女儿粗心大意忘记了!女儿一会儿起床便去料理!”不是她粗心,是真的前世带来的习惯,今生前七年还不到男女大防的时候,这事儿当时真的没想太多。
贾敏斜了她一眼,道:“罢了,如今在你外祖母家,你那点子心眼儿未必能不留痕迹,这事儿的收尾我替你处理了!”
“谢谢娘!”林薇笑嘻嘻凑上去亲了贾敏一口。想了想,又道:“金世子说的消息,我瞧着娘怎么好像并不很惊讶?莫非爹娘早就有预料了?”
贾敏闻言神色有些黯然:“三月间的时候,你外祖父就来信说过这事儿。皇上信任你爹是好事儿,但这个时节晋王楚王正热闹,连你外祖父都避之唯恐不及。如今咱们林家老的老,小的小,怎敢让你爹这个时候去趟浑水。你外祖父想尽了办法拖住了,没想到,他这一去,皇上又想起来了这起子事!”
林薇也默然,从前她的祖父林老侯爷去的早,但还有外祖父在,她爹林如海自己也是有能为的,旁人等闲也不会欺负到林家头上去。但如今外祖父也去了,荣国府自顾不暇,又无后继之势,旁人再不会卖这个面子了,她爹就真的是单打独斗、直面所有了。
别说什么同年,每一科的同年那么多人,能抱团儿的有几个?便是有,也多是可共富贵,不可共艰难!真到有需要的那一天,能帮着说几句话都算是很好的交情了!
林薇在心里默默叹息,生在这样的时代,家族人丁单薄实在不是什么好事儿!纵然没有尾大不掉的族人惹麻烦,却也没有真正能互为臂膀,互相支撑的骨肉兄弟!当然,原著里如贾赦、贾政这般的,世家里不在少数。可到底一笔写不出两个贾字,如果真的外间有事儿,还是会一致对外的,不在别的,只因这个时代,真出大事儿,是一大家子都要倒霉的,可不是现代谁犯法谁坐牢!在这里,最无奈的词叫连坐;最严重的那个词,叫诛九族!
起床后,贾敏便派了人言道回去京里林府瞧瞧,拿些东西过来,实则是叫人回去传了信,另从京城里的林府派了得力的人一路快马回杭州去报信与林如海知道。
林薇知道了,也不得不感叹到底是她娘,做事儿就是谨慎。这事儿往大了说,是金晟窥探帝意;更有甚者,是林家和西宁王府勾连。是以贾敏如此小心,再正确不过了!
在贾府的这些日子,差不多日日都是一样的,早起便到贾母处,然后一起哭灵,到了极晚的时候才回房,勉勉强强洗漱就睡过去,一连四十多天,直到出殡。
出殡这日,诸王孙公子不可枚数,几位皇子、及东西南北四王,诸国公侯府都设了路祭。亦有一些平日里关系近的,先备了祭礼遣人来,次后坐了大轿,打伞鸣锣,亲来上祭。
送殡队伍浩浩荡荡,压地银一般,一连摆了三四里远。因贾家祖籍金陵,故此次送殡是先将贾代善的灵柩送往贾家的家庙铁槛寺寄放,之后再测算好了日子,由嫡子嫡孙扶灵柩回乡。如此这般,从铁槛寺送殡回来,一场丧事才算是勉强结束,亲朋好友都各自归家,只余血脉亲人悲伤继续,随着时光慢慢抚平。
“向来相送人,各自还其家。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
林薇独自一人站在先前停灵的荣禧堂正厅,四周已随着送殡搬挪一空,最早先的摆设尚未复原,只余空荡荡的一所厅堂,孤零零挂着牌匾和两侧的题词。
她在心里默默的道:“外祖父,圆儿明日预备一试,成与不成,只能看天意了!外祖父您在天有灵,请保佑外孙女儿,也保佑贾家所有的人,真的能从这里牵出一条改变荣国府未来命运的线头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