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天人之下
这一战雷声大雨点小,虎头蛇尾,草草收场。
在对战之初大黄狗气势凌人一直占据上风,甚至毁了天蚕丝,仗的只是尖牙利爪快捷如风,一俟高功道人施展出道家法术立落下风。因为这御剑已经脱离了普通剑法击技之范畴,上升到了法术境界,不可以常理度之。
可即便是道门至高神通的御剑术也没能直接破了黄狗的防守,踹在剑柄上的一脚才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高功道人更加肯定这头妖兽只是偶然开启了灵智,因为未获传承所以施展不出妖术,也不知道应对法术的手段,空有一身灵力唯仗躯体强悍而已。
但是依然不可小觑!那妖兽的目光能够动摇自己道心,显然还拥有极其强悍的精神之力。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先静观其变,看它能闹出什么花样。若是其临死反扑,自己也没有必要去硬拼。
高功道人这么想似乎顺理成章,却不知因为他圆润无暇的道心已经出现裂缝,失去了一往无前的勇气,才会深藏着对大黄狗的一丝畏惧为自己的退缩找理由。因此,他还忘却了世间之事若非在第一时间掐灭那可能性,除非是盖棺论定,】,总会存在着变幻之概率。毋需多久,他便会因这个决定而痛悔不已。
高功道人犹豫不决地隔着二十多米远望,只见那狗立起来比普通成人还高,毛发蓬松头颅硕大,威武犹胜狮子,但眼下却呼吸微弱肤色萎败,目中红光黯淡涣散,已是风雨中飘摇的残烛。那少年一边哭喊着“大黄”,一边用两只手掌拼命按住妖狗前胸后背上的血窟窿,徒劳地想要止住汩汩冒出的鲜血。
满江红死命按住大黄创口,见顺着自己手腕滴下的鲜血开始明显减少,于是更加用力,并用心去感觉掌下的细微变化。倏忽之间仿佛听到一声天崩地裂般的巨响,整个人被移入了另一个空间。
他见到上下四方皆是深邃的夜空,空无一物,满天星辰若萤火流动。
这些星辰的流动极有规律,正在迅疾奔赴两个相对的地方,而自己头顶上则是一片光海。星辰之间正在用光波焦急地传递着某种信息,极简单极浅显,仿佛人在睡梦中的呓语,又仿佛不经意间流露出的淡淡情绪。一道两道信息并没有特别意义,但是万千条信息汇集在一起,却形成了两道明确的指令,第一道的意思是救复伤体,第二道的意思是破体而出!
特别是第二道指令一出,星辰之间的交流为之一静,一股决绝而悲怆的情绪顿时弥漫整个空间。片刻之后星光黯淡,第三道复杂而模糊的信息弱弱地传了出来,不是指令,而是犹豫着提出了一个疑问。
身体若死,吾等必亡;破体而出,吾等亦亡。吾主尚幼,谁来佑护?
满江红很奇怪瞬间就读懂了星辰之间交流的意思,下视己身却没有发现躯干,好像自己只是一个念头在此;再看看周围,感觉像是处在一个空旷的物体之内。
如果离开一点点就能看得清楚了。
他才这么一转念,就察觉同星辰之间拉开了一段距离,看到了一副顶天立地狗的骨架。
这副骨架呈莹白色,周身密布光点,附着在周围的虚影应该是皮毛血肉,从形状上还可以分辨出血管经络。皮毛上的光点只有零零星星,肌肉里明显多些,血液中的光点又多于肌肉,经络中的光点再多于血液,而头颅中的光点则密如星辰宛若光海,正顺着经络下行,急急分赴数处。
一个巨大空洞出现在狗的躯体里,前胸后背处两个创口在光点们奋不顾身的封堵之下开始愈合,空洞周围缠绕着一些白色的丝线状光斑正顽固地破坏渗透着肌体,但在光点们的吞噬下已溃不成军。
致命之处在于心脏的那道贯穿伤。心脏本是血液的泵器,血流湍急,光点们封闭创口非常艰难。而心脏本身又在渗血,光点们封闭了向心脏的供血导致其开始衰竭。可如果不封,那些外渗的血又将冲刷创口导致难以愈合。心脏本身出现了空洞,更使得泵往全身的血压剧降,血流紊乱。有些脏器已经由于缺血而濒临衰竭,颜色越来越淡,几近消失。
这场生死存亡的“救灾”,成败之关键在于速度。不但心脏的伤口愈合之后重要器官不能出现不可逆转的坏死,还要令得心脏重新复苏。
这,就是大黄吗?从一出生起就陪伴着自己的大黄,从一出生起就没有离开过自己百米距离的大黄!
那些光点又是什么?为什么自己会感觉到好熟悉,熟悉到仿佛血脉相连!
急促流动的光点们突然停下。
没有谁指挥,密如星辰的光点们就这么突然静止了。好像在千里大堤即将崩溃的抗洪抢险现场,突然见到了神灵从天而降,正苦苦徒劳挣扎着的蝼蚁般的人群被巨大的震撼冲击而静止,呆呆望向天空。
“轰”,一瞬之后,光海沸腾,所有静止的光点们原地颤动,光芒遽涨。
满江红感觉万千道目光汇聚到自己身上,万千种情绪萦绕周身,万千声呐喊发泄出所有的苍凉、悲愤、不屈、挣扎、绝望,万千份喜悦满盈心胸。好像千年暗夜之后太阳君临大地,萎蔫衰败的万物顿时焕发出勃勃生机。
虽然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虽然没有形体,他已经喉头哽噎,泪如雨下。
随着心念一动,他迅疾进入了大黄体内。没有形体,但万千光点仿佛就是四肢,如臂使指圆转如意。随着他之所想,由无数光点汇聚成两条凝实的光柱,像手指一般捏住了心脏的创口,其他光点则汇聚成一根根丝线穿梭在那创面进行缝合,还有更多的光点则裹挟驱赶着血液流遍全身。原来破坏肌体的白色光斑是高功道人灌入的真气,本来就不敌,在围剿之下被迅速清除一空。
随着创口缝合,血液流转渐趋正常,全身的脏器开始复苏。在这关键时刻,只要不再遭受打击,胜利可期。
外边的情况到底怎样了?
满江红心念一动,便发现自己依然站立江畔紧按着大黄的前胸后背,方才的经历在真实世界里好像没有时间流逝,如同一闪念间产生的错觉。又好像一场幻梦,醒来时如历历在目,只一眨眼便模糊了。
风又起,吹得黄狗的毛发遮住了少年的脸。老道士一脸狐疑地皱眉盯着少年与狗,感觉似乎失去了一个重要机会,那妖兽又有了枯木逢春的迹象。他谨慎地往前踏了一步,却突然听到数里外的河道传出“隆隆”巨响与密集枪声,于是又停下来扭头回望。
大黄,加油!
满江红把耳朵贴到大黄肩上听到了低沉的“嘭、嘭”之声,那是心脏开始缓慢而顽强地复苏。虽然感应不到大黄体内的状况,但是情况明显好转,同时在他手掌的按压之处,一股源源不断的热流进入自己身体后一转,沿脊椎直奔大脑,消失无踪,仿佛那里存在着一个巨大的黑洞。被那股热流洗刷过之后满江红疲惫的精神一振,酸痛的肌肉充满力气,身子轻盈得仿佛能飘起来一般。
这股热流应该就是那些光点吧,光点又是什么?这是在给自己易经洗髓吗?难道可以就此神功大成,一拳毙了面前这个可恶的老头!
少年胡乱地猜测着。
高功道人只扭头往湖口方向一瞥便转过身,谨慎地又踏前一步,突然在原地消失,身形退后了三米。
“啪”,随着一声尖利枪响,子弹击打在高功道人方才站立的位置,尘沙飞扬。
河堤之上一个人歪歪斜斜地奔下。
又一声枪响,高功道人再退一步。
朱富贵几乎变成了一个血人,踉踉跄跄冲入高功与满江红之间,收势不及半跪于地,抬起手又是三枪。
高功道人不再后退,第一枪左晃,第二枪右闪,待第三枪时却不闪不避,抬起左手朝前一抓,一圈涟漪遽然从袖管拂过。
“火器之利,不过如此!”
随着高功道人一声冷哼,一颗黄澄澄的子弹从他左拳掉落。
朱富贵体内的血都快流光了,又面对一个强大如仙人的世外高人,虽然是夏夜还是感觉到很冷很冷。他剧烈地咳嗽一阵后站起身,很光棍地丢掉空枪,嘴角挂着无奈的苦笑,拱手弯腰施了一个大礼,道:
“上天有好生之德,怜悯飞蛾不点灯。小子冒犯了真人,要杀要剐任凭处置。只是我那小侄儿却是出生在神子降临之日前,无辜得很,还请真人放过。我包里有这孩子的户籍证明,要不取给真人过目?”
这汉子着实卑劣,一看暗算不成便立刻求饶,焉知在我眼中这些挣扎都毫无意义,实在是可憎可笑!
高功道人冷冷瞅着面前点头哈腰的猥琐汉子,冷冷地吐出了几个字:
“天人之下,莫非蝼蚁。”
听了这话,朱富贵不由得一愣。没在现代的学校读过书并不代表没有文化,他小时念过严格的私塾,对经史子集诗词歌赋并不陌生,在遇到仙人之后又特地研究了一下道藏和神仙志怪,知道“天人”最早出自《庄子.天下》,指得道之人,后来泛指神仙。至于连皇帝老儿也腆着面皮自称天人、圣人,那是不算数的。
老而不死谓之贼,还他妈敢自称天人,欺负老子没见过真正的天人呀,我呸!老子遇到的仙人可没自称天人,你他妈就算是,也绝对是天人中的败类!
朱富贵不再多言,哆嗦着把手慢慢伸进裤袋。无论如何,敢自称天人的都不是好家伙,绝对会把世俗中人当蚂蚁踩,求情肯定是没有用的,没听过圣人无情天人无泪吗?
高功道人望了望堤上见没有动静,明白中年道士只怕遭遇了不测,再看看面前这点头哈腰又准备搞小动作的瘦小汉子愈发觉得面目可憎,斜提桃木剑大踏步向前。
天人之下,莫非蝼蚁。连蝼蚁也妄图讲条件,试图反咬一口,实在是可笑之极!
朱富贵一看这气势汹汹的架势,就明白老道连真气都不想损耗,准备生生用桃木剑砍下自己的头颅。
“站住!”
朱富贵从裤袋里掏出一物指向前方。
老道果然停下,并非是畏惧朱富贵的威胁,却是感觉到平日里轻若无物的桃木宝剑突然变沉了。
“我知道真人不畏水火不惧刀兵,这一颗手雷也伤不了你。不过这雷里装的可是核废料,一旦炸开方圆千米都要被污染,谁也跑不掉。我就是一蝼蚁,求真人放过,别脏了衣裳。”
朱富贵强咬牙关站稳身形,额头上黄豆大的冷汗汩汩直冒。
老道似乎没有听到他讲话,齐眉斜举桃木剑,左手食中二指在剑身拂拭而过,那剑却死沉沉的没有一点反应,不像方才瞬间便明亮起来。他眯眼仔细端详,发现在宝剑的一尺前端黏着一层胶状物,月光下仿佛堆积着黑色的污垢,真气运行至此便被挡回。
那是狗血!饱含妖异能量的黄狗之血!
取自仙桃东南枝的桃木宝剑,就此被废了!
从此世间少了一柄通灵法剑,多了一根蹩脚的烧火棍。就算今后驱除掉剑中妖气,其威能也要大减。
仙桃之木能辟万邪,居然也被污染了?这黄狗的来头大不简单!
“啪!”,一里外的河湾处传来一声巨响,浪涛拍岸之声遽然加大,如在耳侧。
正在沉思的高功道人将宝剑一掷,看也不看,转过身背手望向河湾。
“啊!”,朱富贵被一剑洞穿腹部钉在了地上。
满江红慌忙放开大黄,疾奔至他身边哭喊道:“朱叔叔,你这是怎么啦,怎么啦!”
朱富贵浑身痉挛,面上一道道血痂纵横,努力勾曲上身想要坐起来。满江红慌忙把他的头托住,可是自己的双手却止不住地颤抖,于是跪在地上把大腿垫到了他的颈下。
他很想像刚才救大黄那样按住伤口却不敢拔剑,又不知道如何止血,于是腾出左手去朱富贵的身下摸索着,想把剑尖先从泥地里抠出来。
“别动,没用的。”
朱富贵口泛血沫,摆手止住了他,轻叹一声,颤巍巍道:“叔没本事,没能护住你……叔还有好多话没有同你讲……千古艰难唯一死……叔这一生太仓促,好像都没做好准备,但是值了……你别难过。只是叔看不到你长大了!叔在东方市给你留了点小礼物……等你十八岁了就去探探宝,有能耐了就帮叔照顾一些人……嘿……”
“叔你没事的,快些告诉我怎么救你。”
满江红抽出左手一看满是鲜血,知道连朱叔叔的背部都血肉模糊,更加不敢动了。他嘴唇快咬出血来,一堆堆网上资料在脑海呼啸而过,可这里面没有一篇是讲腹部贯穿伤的,何况当初也没有阅读过相关救治的专门文章。
朱富贵的气息越来越微弱,颤抖着抬起手,慈爱地抚了抚满江红的头顶,又指向滚落到两米之外的手雷,断断续续艰难地说道:“……我骗那老东西的,没骗住,不过这玩意……还是很危险。你把它,丢进河里……别想着为我报仇,赶快……跳河……游走!”
满江红脱下鞋子枕在朱富贵头下,走过去把手雷丢进江中,依稀听到背后咕哝了一句“好冷”,又一句“狗屁天人”,再转回时他已经气息全无。
江声愈发浩荡,呜咽东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