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重生
姬月白再睁开眼的时候,眼前还有些白茫茫的。
柔和清亮的晨光从步步锦支窗外折入,脉脉照入,摆在窗边的几盆玉石葡萄和蜜蜡佛手在光下折着细微的光。再往外看,依稀还能看见窗外的梧桐树,枝和叶的影子映在蒙了层霞影纱的窗格上,影影绰绰,静美凝然。
姬月白隐约觉得这景象有些熟悉,忍不住又眨了眨有些酸涩的眼睛。这一次她倒是把周侧看得更清楚了:她正躺在一张宽敞的檀木大床上,月白色的床帐,上绣金丝银镂的莲花,并蒂成双,素雅中又带着几分清贵。床帐上方还挂着一个丁香紫的香袋儿,幽香如缕.....
这是,这是她母亲张淑妃的寝宫:永安宫。
姬月白还在发怔,一时间不知自己究竟是不是又入了梦里,可耳边又传来低柔的唤声:
“皎皎,你醒了?”
姬月白听到这个声音,一个机灵,几乎是木然的顺着这声音抬起头,终于看见了她的母亲,那位传说中的国朝第一美人——张淑妃。
张淑妃乃是成国公家的嫡幼女。世家贵女,千娇万贵,自来便是养在深闺人未识,只因张淑妃自小便美貌惊人,虽甚少见人,但多年来竟也常有美名传出,赞她姿仪甚美,世所罕见。
那时候,张国公两朝元老,世子年轻有为,便是张家长女也已入宫为后,甚至还为当今诞下嫡子。张家一门,便如烈火烹油,鲜花着锦,实在显赫已极。张家上下也知道过犹不及的道理,那时候也想着替这小女儿寻门好亲事,去过安平的好日子。
只可惜,孝全皇后张氏福薄,竟是早早去了,只留个将三岁的嫡皇子,成国公府实是放心不下,只得又送了幼女入宫。
张淑妃原就是荆钗布裙都掩不住的国色,只是幼时随母礼佛,常年素衣布履,少有盛装时,入宫那一日却很是精心的打扮了一番,一身的锦绣绫罗,如披烟染霞;云鬓上珠翠摇曳,有宝光流转,一眼望去当真便如山间云端的姑射仙人又或是九重天上的神妃仙子,仙姿玉貌,容光皎然,令人见之而忘俗,连魂魄似也要被迷了住。
那是洛神赋里写的“远而望之,皎若太阳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绿波”。
便是至尊天子也是见而心动,慨然而叹:“不见卿,不知何为美人”。
因此,张氏初入宫虽只得贵人位,此后数月独宠,终于有孕。待她第二年生下公主,天子便赐她淑妃之位,后宫之中也只略逊于生下皇长子的贵妃许氏和宸妃方氏。
孩童对于母亲多有濡慕,张淑妃又是这样我见犹怜、天下罕有的美人,姬月白幼时自然也对母亲孺慕非常,只觉得母亲美貌心慈,柔弱无助,为人子女自是应当事事依从,不敢有违。只可惜,到了最后,却是她的这位好母亲在她面前垂泪,哀声求她道:“皎皎,那左贤王据说也是雄伟英武之人,倒也堪配吾儿。你就当是为了母亲和你兄长.......你就,你就嫁了吧?”
呵,灭她家国的豺狼之辈,也能配她?
呵,送女求和,以谋富贵,那也算是嫁?
张淑妃那几句话,姬月白真是能记到了死。
所以,死后再睁眼,看到仍旧年轻美貌的张淑妃时,姬月白还有一二的恍惚和不解:难不成,就是死了到地下,她还得和这位早撕破了脸的母亲再做一回母女?
姬月白有片刻的茫然,脸上呆怔怔的。张淑妃眼中闪过一丝不喜,不觉又唤了一声:“皎皎?”
这一回的声音却是大了一些,姬月白终于从那云里雾里的迷怔中回过一丝神来,习惯性的应了一声:“我没事,母妃......”
张淑妃听得她这声音,微蹙的柳眉终于舒展了一些,转头吩咐薛女官派人去给皇帝、太后等处报个信儿,就说二公主已经醒转了。
待得吩咐过后,张淑妃这才抬手,用玉白的素手替女儿拉了拉颜色素雅的锦被。她却是难得温柔,以指作梳理了理女儿那及肩的细软乌发,抚着她鸦黑的鬓角,絮絮的道:“这回的事,你表姐都已与我说过了。她是真吓着了,也是与我认了错,怪可怜的......虽说,她确有些不小心的地方,可到底是一家人,你可不能与她计较。待会儿你父皇若是来了,你就把你这回落水的事推去景和宫那头——反正,谁都知道你那三哥儿是混世魔王,成日里不知做了多少混账事,却也不差这一件........”
见姬月白仍旧在发呆,张淑妃不由挑了挑柳眉,杏眸微瞪,睇了她一眼:“我说的你都听见了没?这都醒了,怎么还傻愣愣的?”
姬月白含糊的应了一声,心里却又有些诧异:这话,她是听过的。
姬月白六岁进学,按例是要选伴读的,于是成国公府便把府里的嫡长女也就是姬月白的亲表姐张瑶琴给送了进来。张淑妃自来便把娘家放在第一位,喜欢侄女胜过女儿,时不时的便要与女儿说“你表姐才入宫,你要多让着她点”又或者“都是一家人,莫要太计较”......
张瑶琴又会做人,嘴甜如蜜,手段了得,倒是哄得姬月白拿人当亲姐姐一般的看待,送衣服送首饰,最后见张瑶琴喜欢自己的猫儿便也忍痛送了人。
这一回,也是张瑶琴和三皇子私下里起了些争执,姬月白傻愣愣的上前去劝架,结果被张瑶琴不小心绊了一下。姬月白自己踩着自己裙裾,正好就跌进了边上的湖水里。好在,张瑶琴和三皇子很快叫了人来救,姬月白倒是没有真出事。因着那是私下闹的,边上也没个见证人,待得姬月白醒了后,皇帝便特意来问她这个当事人是怎么回事。姬月白那时候最听张淑妃的话,便依着她的教导,把自己落水的事情推给了三皇子。为着这事,皇帝罚三皇子禁足抄书,因为三皇子一贯爱惹事,便是叫冤也没人信他。最后,三皇子便把账全都记在了姬月白的头上,便是后来与张瑶琴这罪魁祸首和好了,都没给姬月白这个妹妹一个好脸色。
姬月白想到这里,忍不住用指腹在锦被上用金线绣出来的绣纹上摩挲了一下,暗自苦笑:她以前是有多傻啊?张淑妃口口声声说“都是一家人”,只把侄女看得比女儿还重,可她却是忘了自己姓姬不姓张。虽说三皇子也算不得好人,可真论起来她和三皇子才是真正的“一家人”。偏她这个傻子,为个与她面和心不和的表姐得罪三皇子这个亲哥!
正在姬月白犹自自嘲的时候,门外忽然传来击掌声,然后是尖细的通传声——
“皇上驾到”。
张淑妃起身去迎驾,见床榻上的女儿还傻愣愣的便悄悄的掐了下她的手心,压低声音:“记着,就说是你三哥推的.......”
话声未落,便有宫人掀开外面的水晶帘子,帘栊轻响,皇帝阔步走了进来。他今日只穿了轻便的常服,腰间系着一条明黄色丝绦,一入门便抬手免了张淑妃的礼,走到榻边后才徐徐叫起:“都起来吧......”
宫人太监们这才小心起身,恭谨的垂首立在左右,大气也不敢出。
皇帝顺势坐到了榻上,见脸色苍白的幼女正抱着锦被发怔,不由有些心疼,“皎皎这回可是吃苦了,快与父皇说说,究竟怎么回事?父皇必是要与你做主的!”
姬月白微微仰头,正好能看见皇帝清瘦的面庞。
皇帝少年登位,如今已年过三十,面容虽是白净清瘦却显得老成许多,好似四十许的人。大约是素日里政事繁忙,烦心事也多,他的头发有些稀疏,发线偏后,越发显得额头高且宽。因他常皱眉,眉心处有三道浅浅的刻痕,这似乎也暗示了:这位看似温和的帝王也不是个真正好脾气的。
姬月白听着皇帝的话,再看着眼前的皇帝,本已有些平静的心湖重又再起了波澜:这眼前一切,究竟是梦耶真耶?
难道,真就是上苍垂怜,叫她回了少时,去弥补她那满腹的遗憾?想到这里,姬月白忍不住在被子底下用力的掐了一下自己柔嫩白皙的手掌心。
指甲嵌入肉里,肉疼的厉害。
姬月白此时终于可以确定:她不是在做梦,她是真的回到了六岁那年。
她无法形容这一刻的感觉——真正的百感交集,心潮澎湃。
许许多多的激烈情绪如浪潮洪流一般的汹涌而来,层层叠叠的涌了上来,无声无息间没过她的头顶,将她整个人淹没。胸膛里的那颗心越跳越快,仿佛有热血随着心跳涌上来,涌向四肢百骸,使得她整个人激动的浑身颤抖。
只有泪水还像是细针一般的蜇人,扎在干涩的眼里,不一时便泪盈满眶,簌簌往下掉。
晶莹的珠泪便这样接二连三的落下,静悄悄的落在锦被上,很快就洇出一团淡淡的水痕来。
皇帝本还耐心的等着小女儿的回答,却见女儿巴掌大的小脸白如雪,竟是一言不发,直接咬着唇掉眼泪。
姬月白生得颇似张淑妃,肌肤玉白,眉目姣好,因着形容尚小倒好似雪团儿一般的娇嫩可爱。因为这是幼女,皇帝也多少偏疼了些,见她哭得厉害,连忙去抚她的背给她顺气:“宝贝儿不哭,有父皇呢,你有什么委屈的,只管与父皇说。”
姬月白渐渐的镇定了下来,她止了哽咽,哑声叫了一声:“父皇......”
皇帝缓下声调去哄小女儿:“嗯,父皇在呢。”
姬月白用自己的小手擦着脸上的泪水,用指尖把沾在颊边的发丝拂到耳后。她乌黑的长睫仍旧是濡湿的,杏眸更是湿漉漉的。此时,她正仰着巴掌大的雪白小脸,眸中含着两汪眼泪,不由得便有几分眼巴巴的样子。
她就这样眼巴巴的看着皇帝,好似委屈到了极点,含泪哽咽道:“父皇,是表姐,是表姐她推了我。”
这话一出,皇帝微微抬了眉梢,面上显出讶然的神色。
张淑妃正端着茶盘站在皇帝身后——她对皇帝虽不似其他妃嫔那般殷勤奉迎,但见着人来了,还是亲自端了小茶盘儿来奉茶。
此时,听到女儿这话,张淑妃柳眉一蹙,皎如明月的面容沉了沉,已是不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