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四章:划清关系
车上安静极了,谁也没有说话。大约是怕周合冷,司机开了暖气。
他们去的地儿是郊外的监狱,到时早有人候着了。候着的人应该是程洝这边的,客客气气的和程洝打了招呼,便请他们往里边儿走。
程洝并未跟着往里走,一双幽深的眼眸看向了周合,拿出了一支烟点了起来,说道:“我就不进去了。”
他进去反倒是不好谈话了。
周合点点头,默默的跟着那位往里走。
因为是晚上的缘故,监狱里安安静静的。早已经安排过了,一整条通道都没有人。
灯光昏暗而压抑,伴随着潮湿和阴森。周合从未来过这种地方,只觉得异常的阴冷,往里走时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一连过了好几道门,前面带路的人才停了下来。他是客客气气的,说道:“人已经在里面了,我就在外面等着,您有什么事就叫我。”
周合应了一声好,同样也客客气气的道了谢。在门口踟蹰了片刻,这才推开了门。
小小的隔间里灯光炽亮,照得人无路客套。推开门的瞬间,里头的人也抬头往门口看了过来。
他戴着手铐脚镣,端桌在桌子后方。大抵是因为要见人,收拾得倒是干干净净的。他和周合想象的并不一样,一张国字脸,眼大眉粗,一看就知道是一糙大汉。
大抵是没想到要见的人是一女孩子,他微微的愣了一下。他是秦仰手底下的人,而秦仰现在还未抓到,周合知道要见他一面并不容易,并没有绕弯子,在他的对面坐了下来,说道:“我姐姐是戚京然。”
戚京然大抵是从未和他说过自己的私事的,他有些反应不过来,隔了片刻,才干哑着声音说了句你好。来看他的是周合而不是戚京然,他的心底是有些不好的预感的,马上又又问道:“阿然,她……”
他的语气有些急,脸上是确确实实的担忧。
周合的喉咙里涩得厉害,一时说不出话来,就那么沉默着。
在这个时刻,老柯哪里不知道她的沉默代表着什么。他的手控制不住的颤抖了起来,隔了那么一两分钟,才问道:“什么时候的事?”
他的声音同样是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的。
“就在你们撤离的第二天。”周合说道。
老柯大抵猜到了什么,双手的拳头握得紧紧的。哑着声音说道:“能让我静静吗?”
他说着整个人靠在了桌子上,双手紧紧的捂住脸。
小小的房间里安静极了,连一根针掉在地上的声音也没有。过了好几分钟,他才重新抬起了头来看向了周合,低低的问道:“她……临走时都说了些什么?”
周合想起了那封信来,一时心痛如绞,说道:“她让我向你道谢。”
周合不知道,他是否知道,戚京然呆在他身边是有目的的。但到了这时候,都已不用再提。
老柯久久的没有说话,一张脸上透出了沧桑和悲凉来。许久之后,他才问道:“是秦先生吗?”
他那么问,显然已什么都知道。
周合到底还是点点头,一张苍白的脸上露出了凄凉来,说道:“她是为救我而死的。”
她的声音里带着化解不开的悲伤。在这儿,似是找到了可以说的人似的,她接着又说道:“如果不是我,她就不会……”
她惨然的一笑,喉咙哽了起来。
老柯恍恍惚惚的,不知道在想些什么。隔了那么一两分钟,他才摇摇头,说道:“不怪你,她一直都不开心。无论我再怎么想尽办法,她的笑容里,都是带着悲伤的。好几次找不到她,最后在楼顶看到她时,我都有种只要一眨眼,她就会终身跃下的感觉。她是,早不想活下去了。”
老柯的脸上露出了自嘲来,说道:“我只恨,我遇到她不够早。如果我早早的遇到她……”
他说到这儿没有再说下去,带着手铐的拳头紧紧的握了起来,手背上青筋暴跳。戚京然虽是从来不说她的过去,但能让一个女人心如死灰不想再活下去了的,除了一个情字,大抵就再无其他了。
他恨他自己,遇到她遇到得太晚。如果早早的遇到了她,他必定,会站在她的面前,为她遮风挡雨。
他不是不知道她在他的身边是有目的的,他也曾想过要将她送走,但最终,他还是舍不得。舍不得看着她孤孤单单的,也舍不得,再看着她颠沛流离。
周合恍惚得厉害,脸上尽是悲怆。命运就是如此的弄人。只可惜,世上并无如果。
老柯并未在这话题上继续下去,抬头看向了周合,说道:“能告诉我一点她的事儿吗?她从来都没有提过……”
对于过去,戚京然是视为禁忌的。她从来不会说起,自己也从不会去回忆。那太多太多的疼痛,只适合埋藏在最深的地方,每每去回忆,都会伤筋动骨,痛不欲生。
周合点点头,脸上带着微笑,回忆起了戚京然小时候的那些趣事来。她说了很多,没有提罗凯文,也未提起那个孩子。
老柯那张严肃的脸上也带起了笑来,笑得却是那么的悲伤。
时间在不知不觉间过去,周合还未说完,门便被轻轻的敲响。她进来已有一个小时,现在该走了。
这一走,大概就再无见面的机会了。她甚至不敢去问,他会有什么的结局。
她是恍恍惚惚的,倒是老柯在人还未进来之前先站了起来,说道:“别自责,好好活着。她一定希望你过得好好的。”
稍稍的顿了顿,他接着说道:“回去后,能请你给我寄信来,再说说她的事吗?”
他的语气诚恳。周合点了点头。
他说了句谢谢,自己便先打开那道小门,从通道里离开。
周合看着他的背影,直到看不到了,这才打开门出去。
外头的人是一直等着的,见她出来,沿着来时的路将她带了出去。四周都安静极了,每走一步,都有脚步声再回荡着。
来时并不长的路,回去的每一步都漫长极了。
她整个人都是恍惚得厉害的,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上了车的。不知道是怎么了,在回到医院她就吐了个翻天覆地。程洝急急忙忙的去叫了医生来,但却并未查出什么来。医生仍是让她好好的静养。
折腾到了下半夜,周合这才昏昏沉沉的睡了过去。
第二天她早早的就起来了,整个人仍旧是恍惚的。在吃早餐时,她突然抬头看向了程洝,问道:“他会怎么样?”
程洝自然知道她问的是谁的,沉默了一下,说道:“如果他肯交代,有戴罪立功的机会。”
如果不肯交代,最后会直接枪毙。
秦仰的家族盘根错节,在长长的一段时间里,都间接的在背后控制着有ZF的动态。现在好不容荡平,怎么可能再留下他手底下的人。
这已是可以猜到的,周合沉默了下来。
待到吃完了早餐,护工阿姨过来,她请阿姨去给她买了纸和笔,然后开始慢慢的写着戚京然的过去。
她陷入了回忆中,常常一写就是好半天。随着那些记忆而笑而难过。本以为已经模糊了记忆,在这一刻,都栩栩如生的铺现在脑海里。仿佛时间从未流动过,仿佛岁月静好。
她埋头写了整整三天,到了写完,打了电话给舒画,请她去宅子里取了戚京然留的遗书以及她梳过她收起来的梳子一起寄到了京都,然后给了程洝,请他转交给老柯。
知道他在里头不会好过,她问了程洝的司机里头需要些什么,然后请程洝一同送过去。
人不能见,但送东西进去并不是什么难事。程洝很快便安排妥当。
老柯托人向她道了谢。自此再无任何消息。
周合的病渐渐的好了起来,她来这一趟的目的已完成,原本是要立即就回到虞城的。但她独自住黎裴远并不放心,以她的身体还虚弱为由,让她在这边休养好再回去。也未让她再回酒店,直接将她接回了黎家老宅。
周合这次过来,是感觉到了黎家老宅的不一样的。秦仰的势力被连根拔起,黎家比起以前来更上一层楼。连着一向严肃的黎锐丰脸上也带了些笑意,知道周合在老宅休养,还让人送了好些补品过来。
黎裴远休假在家,门庭再不像以往那么冷清。访客很多。不过多数他都是推辞不见,只有实在推不了的才会见。
当然,相应的应酬也很多。一连好几个晚上他回来时都是十二点多了。尽管再不愿应酬的,但官场之中,该应酬的还是得应酬。
黎家门庭若市,徐家同样也一样。徐原宁年纪轻轻的就站在了高位上,徐家一时间风头无俩。
一切都朝着好的方向发展。但在某天傍晚徐原宁过来看周合时,眉心里却是难掩的疲倦。
周合问起时他说是刚到新的职位,事情很多。也有新的关系去应酬。
官场历来最磨人,何况他的身上还背负着重担。周合知道,以前那个阳光的少年,将会越走越远。会在世故里历练得圆滑,无懈可击。再也找不到当初的影子。
她不知道,是该悲伤还是该为他高兴。
这一晚徐原宁在黎家老宅里呆到了很晚,黎裴远没有在,他独自喝着阿姨送过来的红酒,待到喝得微醺时,他才看向了周合,说道:“阿合,我可能要结婚了。”
官场的动荡虽是已平复,现在的徐家虽是耀眼,但已不过是徒有其表。单枪匹马无法走下去,需要用联姻来稳固维护。
这是原来,他最不屑的方式。但现在,却是他主动提及。
他的脸上带了些悲伤,恭喜的话周合怎么也无法说出口。怔了许久,刚叫了一声徐师兄,徐原宁像是知道她要说什么似的,不待她说话便微微笑着说道:“阿合,不用为我担心。我会很好。”
他并不打算在这话题上继续下去,转移开了话题,说起了其他的事儿来。直到司机过来接他,他这才向周合道别离开。
他的酒喝得有点儿多,步履微乱。才刚下石梯,司机就快步的迎了上来,将他扶好坐进车里。无论是身体还是动作都是恭恭敬敬的。
周合看着,生出些许的恍惚感来。再次真切的感觉到,那个以前的徐师兄,已经在渐行渐远了。
她,该为他高兴。因为只有这样,他才会走得更远。才能背负起身上沉重的担子。
这一夜周合仍是久久的无法睡着,直到天色微明,她才迷迷糊糊的睡了过去。而这一夜,黎裴远未回来。
她再见到他时已是第二天傍晚了,他的面容有些疲倦,见到周合就开口说道:“他招了。”
他说的他,自然指的是老柯。他之前是无论怎么审讯,都从不开口的。这次主动的招了,应该是和周合过去看他有关。
周合一怔,还未回过神来,黎裴远又继续说道:“他主动招供的,许多我们不知道的事儿,都供了出来。”
周合在这一刻想起了程洝的话来,迟疑了一下,说道:“他这能算戴罪立功吗?”
黎裴远的眼眸里深深沉沉的一片,视线停留在了周合的身上,说道:“他招供的唯一条件,就是即刻执行死刑。”
周合下意识的就后退了一步。不用问黎裴远,她也知道是为什么。他独活在这世上,已无任何的意义。
周合想挤出了笑容来,但最终还是没能挤出来。
黎裴远看着她,沉默了一下,说道:“如果你想去见他最后一面,我安排……”
他的话还未说完就被周合给打断,她的脸上浮现出了苍白的笑来,说道:“不用了小舅舅。他应该不会再想见任何人。”
黎裴远这下就没再说话了。
周合就那么站着,脸上的神色恍惚。许久之后,才看向了黎裴远,说道:“小舅舅,我想上楼去休息一下。”
她说完,不等黎裴远回答,便快步的上了楼。
老柯招供的唯一条件是立即执行死刑,在一个星期后,如他所愿的被执行死刑。周合并没有见到他的最后一面,最后是黎裴远将装在小盒子里的骨灰带出来给了她,说老柯的遗愿,是将他的骨灰放在戚京然的墓旁。
连同骨灰一起交给她的,还有被老柯收拾得整整齐齐的叠好的信纸以及她给他的那一把戚京然用过的梳子。
周合双手捧过了骨灰,在当然就返回了虞城。
老柯并没有葬礼,直接被葬到了戚京然旁边的墓中。自此以后,她再也不是孤孤单单的一个人。会有人替她遮风挡雨,竭尽一切的呵护她宠溺她。
下葬那天下起了中雨,些许是压抑得太厉害。周合在墓地痛哭失声,脸上滚滚而落的,不知道是雨水还是泪水。在回到宅子里,还未换去身上湿透的衣服,她的喉咙一腥,一口鲜血吐了出来。
和她一起去墓地的舒画吓得厉害,立即就要去医院。周合却执意不肯去,说没事,只要睡上一觉就好了。
舒画拗不过她,最后去找了巷口的老医生过来看。老医生只给开了预防感冒的药,说她的身体并没有大碍,郁结得太久,血吐出来就没事了。同样是让静养。
舒画既担心又害怕,在程洝过来时又请他叫了医生过来看。
医生说的话同样是一样的。舒画这才放心了下来。
她家里有小孩儿,还有花店需要经营,是不能呆在这边的。这边照顾周合的事儿落到了程洝的身上。
周合像是回到了很久以前一般,不再排斥他的照顾。但每天几乎都不说话,做得最多的,就是坐在床上看着窗外发呆。
过了那么一个来星期,在黎裴远过来时,她像是突然打起了精神似的。遣走了程洝送过来的阿姨,亲自下厨给做了晚餐。
虽是只有两个人吃饭,但她却拿出了酒来。
她沉默寡言,黎裴远的话同样也非常的少。在喝过了酒之后,他突然说道:“阿合,和我一起回京都吧。”
她独自一人在这边,他始终是放心不下的。
周合却是摇摇头,脸上难得的露出淡淡的笑来,说道:“小舅舅,我打算再继续完成未往完成的旅行。”
她是知道自己是得找点儿事情来做的。
当初的旅行,原本就是想支开她。她现在提起来,黎裴远倒是怔了一下。
周合不等他说话,继续又说道:“我想继续四处看看,做些我自己力所能及的事。”她的语气是认真的,脸上带着很淡的笑。
黎裴远没有说话,沉默了许久,才点点头,简单的说了句好。问道:“打算什么时候起程?”
周合的手中握着酒杯,喝了一口酒,看着漆黑的外边儿,笑笑,说道:“就这几天吧。”稍稍的顿了顿,她接着说道:“这一去应该要挺久的,宅子这边的东西得收收,也要请人过来看看。不至于太荒凉。”
灯光下她的侧脸安静,和以前一般的。不再是一直沉浸在自己世界里的周合。
黎裴远稍稍的放心了下来,沉吟了一下,说道:“我会定期过来看看。”
周合却摇摇头,说道:“不用的小舅舅,你那么忙,不用特地跑过来。我请舒画姐常过来看看就行。”
他原本就是忙的,哪能再为这点儿小事再奔波。
黎裴远并未坚持,点点头。他是还想说什么的,但一时又找不到话说,屋子里再次的安静了下来。他抬头看着漆黑一片的院子,端起了酒杯将杯子里的酒一饮而尽。
两人将酒瓶里的酒喝得差不多,黎裴远才哑着声音开口道:“我明天就得回京都,恐怕没办法送你了。”
上次在国外送她上飞机时的情形还历历在目。但现在回想起来,却是那般的遥远。像是一场幻梦一般。
周合微微笑笑,说道:“不用送。”顿了顿,她继续说道:“等出去了,我还想以前一样,遇到漂亮的风景或是值得一看的东西,都拍一份发到你的邮箱里。小舅舅你别忘记看。”
她的语气里不再是死气沉沉的悲伤,黎裴远微微笑笑,应了一句好。举起了杯子来,和她轻轻的碰了碰。
接下来的时间里,谁都没有说话,默默的坐着喝着酒。到了酒喝完要各自回房间时,周合才开口说道:“小舅舅,徐师兄结婚我就不回来了。到时候还请你代我向他道谢,替我备上一份礼物。”
徐原宁说的虽是可能要结婚了。但由他的口中说出来,那就是八九不离十了。所以,婚礼应该会很快举办。
京都里没有瞒得住的事儿,这事儿黎裴远是已经知道的。点点头,应了一句好。
周合已是醉了,他抬手轻轻的摸了摸她乌黑的头发,温和的说道:“不早了,去睡吧。”
周合点点头,说了句晚安,这才步履蹒跚的回了房间。
黎裴远在原地站着,久久的没有动。
周合第二天早上起来时天已经亮了,头有些重。想起黎裴远还在,她边揉着头边飞快的起床洗漱,然后去买了早餐。
黎裴远一向都是起得早的,但回去时客厅里仍是不见他的人影。周合上了楼去敲门无人应推开门时,才发现他已经不在了。
他是凌晨的飞机,走时并未叫醒熟睡的周合。只在客厅的小几上留了纸条,告诉她他已经走了。
周合怔怔的发了会儿呆,独自一人将早餐吃了。
周合是三天后离开的,她只带了很少的行李。走时只告诉了舒画一人。舒画要去机场送她,她拒绝了。
程洝在知道她走时已是她离开后的第三天,他收到了周合请舒画转交给他的一封信。里头剪裁小小的白纸上写了谢谢两个字。剩下的则是一沓钱,是他在医院替她垫的药费,以及请护工阿姨照顾她的薪资。
她走得利落未有任何的拖泥带水,程洝看着手里的东西,久久的站着没有动。
他知道,她这是,在彻底的划清和他的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