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一章 杏花亭里杏花娘
宋岩曾与贾琮分析,曹子昂此人较有心计。
从他通过赵伦设计陈然,然后试图引诱贾琮入坑来看,这个人的确是个有成算的。
只是以他现在的身份地位,想要直接将贾琮怎样,也不现实。
那么他最有可能做的,就是通过阴谋诡计,来坏贾琮的清名。
在这个时代,一个文人若是毁了清名,前途基本上也就毁了。
说不定还会成为一代人的笑柄。
文人杀人不用刀,只用几篇文章,足以让人遗臭万年。
然而换做别人身上,发生此事也只是毁了前程。
可要发生在贾琮身上,怕是连性命都要丢去大半……
这一点,曹子昂未必就算计不到。
所以此刻,贾琮心中的警惕值,开到了最大。
不过,他虽然警惕,却并未憎恨什么。
既然已经结了仇,那么对方使出什么样的招数都可以理解。
他现在想的,是他自身的破绽是什么。
其实也不用想太多……
他素来慎言谨行,从不逾礼。
即使在国子监内,与人交往也不过浅尝辄止,一心进学。
如果说有何出格之处,也就是前几日同周隆等人争辩了番,关于朝廷党争之事。
但那番话,纵然是新党中人,也只能是在心中不赞同,最多说贾琮一句“年纪还小,太过天真”。
绝不会成为把柄。
那么,除了这些外,还能会是什么?
多半就是出身吧……
生母为花魁,大概是贾琮唯一却也是最大的破绽。
再看看身边这位满眼悲恸的花魁,贾琮隐隐想到了什么……
只是他还是有些不确定,对方会使出这样下作无脑的手段?
如果真有人直接以此来攻击贾琮,贾琮固然难堪,对方却也属于自杀式攻击。
因为即使朝堂上最惨烈的党争,也不会有人直接攻击对方的出身。
口出恶言者,自侮也。
这和泼妇骂街一样低俗,让人瞧不起。
贾琮以为,应该没有人会在就要开始吏部选官时这样做。
以曹子昂展现出的心智,他也必然不会让这种事,发生在他为东道的琼林宴上。
因为他是东道,这样的事发生,必然会和他牵连上干系。
此人上回算计他,就生生转了几道手,可见他有多爱惜自己的羽翼。
大魁天下后,状元会入翰林院做编修,本就是养望天下。
贾琮料定,曹子昂不会在还没养望之初,就先败掉名声。
既然如此,那又是怎么回事……
贾琮暂时想不出,但他可以料定,此事必与身边这位花魁相干……
“这位姐姐,可有什么不妥?莫不是因为我非进士,所以你才如此难过?”
贾琮俊秀的不像话的面上挂着担忧之色,温声问道。
若是换个相貌普通的人,在这等时候问话,这女子大概也就直接无视了……
然而看到贾琮,尽管此刻心如刀割死灰,满满的灰暗,女子还是觉得眼前一亮。
心中暗赞一声:好一个俊俏的少年郎……
见他面色担忧,女子心中不忍,摇头轻叹道:“和小郎君不相干,是奴家自己的事呢。”
贾琮闻言,眼睛微微一眯,瞥了眼前面热闹非凡的新科进士们,又笑道:“姐姐,我虽年幼,可也闻人言,一人之乐事,诉之于人,则成二人之乐事。
一人之悲事,与人共之,则只余半数之悲。
不知姐姐有何伤心事,不如说出来,虽未必管用,但说不定悲伤就变成一半了,岂不是好事?
再者,如今他们在前面都顽笑着,只咱俩坐在这里也没趣的紧。”
女子闻言,见贾琮明亮有神的好看眼睛里,满是善意,心头又是一暖,但还是轻轻摇头,有些红肿的杏眼中,满是悲情,一声幽叹道:“小郎君虽是好心,可……何必再徒添烦恼?”
贾琮闻言一笑,没有气馁,又问道:“我叫贾琮,不知姐姐芳名?”
女子幽幽道:“奴家杏花娘……”
贾琮闻言,眸眼登时一凝,他对这个名字,可不陌生。
杏花娘,点翠楼的杏花娘?
那她,岂非就是曹子昂的那位“故交”?
贾琮下意识的往主座上遥遥看去,却正好看到一双薄带惊怒的目光从上方看了过来。
却不是看他,而是扫过杏花娘后,看向了距离贾琮不远处的赵伦。
贾琮再看向赵伦,却发现先前他那古怪的眼神已经没有了,在曹子昂隐隐震怒的目光下,显得慌乱起来。
贾琮顿时判定,此事曹子昂竟然不知!
是赵伦自作主张安排的这一切!
想来也是,如今的曹子昂春风得意,刚刚大魁天下,转眼又成了掌管天下大权的次辅佳婿。
即使筹备琼林宴,也只高屋建瓴的指点一下思想,具体筹办庶务,多是身边人去完成。
他哪还有时间安排这些?
如今看来,联系平康坊的美差,多半落在了赵伦身上。
至于赵伦为何做此安排……
缘由应当还是出在身边这位杏花娘身上。
贾琮心思百转间,收回眼神,再去打量杏花娘,又有了惊人的发现。
跪坐于石几后竹席软蒲上的杏花娘,一只手始终护于微微鼓起的腹前……
见此,贾琮甚至觉得自己的心都开始跳动起来,他看着自哀自怜的杏花娘,轻声问道:“姐姐,你肚中可是有了孩子?若是如此,一会儿可千万别喝酒……”
杏花娘只觉得又暖心又好笑,终究转成一抹哀怨,道:“小公子却是体贴人,你放心,我不喝酒的。”
她如今满心伤悲,竟忘了问,贾琮是如何看出她有身孕的。
居然是真的!
以贾琮两世为人的心境修为,此刻都要暗自深吸一口气,才能压下内心的激动。
他差不多已经猜到赵伦的心思了……
一个被遗弃的花魁,还怀有身孕。
一个花魁所出之子,被生父厌弃,与遗弃并无两样。
随着这场注定被传颂开来的琼林宴,贾琮的出身,也一定会被暗中的黑手们,推波助澜,传播四方。
赵伦的确是在恶心贾琮。
一个花魁所生的遗腹子,和一个怀着注定要被遗弃的孩子的花魁,同席对饮……
但是,贾琮的目光非但没有愤怒,反而忍不住的古怪了起来,似笑非笑……
这怕才是真正的猪队友吧?
将这样一个破绽丢到对手面前,赵伦到底有多瞧不起他?
呵……
至于他为何认定杏花娘被遗弃……
那还用说?
看看杏花娘的神色就知道了。
其实想想也清楚,曹子昂是要做宁次辅东床快婿的人,又怎会在宁家女尚未进门前,就收一个青楼花魁为妾?
况且,未娶妻先生子,本就为大忌……
若曹子昂只想做一个风流名士倒也无妨,可他这样上蹿下跳鼓吹新法的人,自然是怀有大抱负的!
又怎会为一个青楼花魁,误了他的锦绣前程?
轻轻呼出一口气后,贾琮再度看向杏花娘,目光隐隐怜悯,语气好奇道:“姐姐,我曾听说,今科状元曹子昂与姐姐……是一对佳话。
如今他高中状元,前程似锦,姐姐又有了他的孩子,当高兴才是……”
虽有些残忍,但他还是要最终确定一下,保不齐这位痴情女子是为了情郎委屈自己。
结果并不是……
贾琮一席话没说完,杏花娘早已泪流满面,凄苦道:“他如今已是宰相门下的娇客,哪里还记得我这下贱风尘女?”
贾琮面色微微一沉,道:“那你们的孩子呢?”
杏花娘已经哭出声来,道:“他派人来说,孩子并不是他的,可是我自跟了他以来,再未迎客啊……”
对于一个女子来说,这世上还有什么事,比所托非人更残忍?
如果杏花娘没有遇到贾琮,这种苦楚,她也只能自己咽下。
谁也不会认为,一个还在青楼的风尘女子,有资格怀今科状元的孩子。
即使她曾经资助过曹子昂,旁人也只会赞她一声有眼光,仅此而已。
曹子昂负了她是应该的,真娶她回家,反而是愚蠢不明大义的。
这,就是这个世道。
哪怕她申诉,也只会是申诉无门。
没有人会听她的,那反而会给她惹来灾难……
但是,托赵伦的福,她遇到了贾琮……
……
丝竹礼乐声早已经作响,檀香袅袅。
前方坐在主座上的今科状元曹辰,已经与周围同年们畅聊了好久。
谈笑风生,引经据典,好不风光惬意。
只是,谁也不知其内心中,此刻竟很有几分忐忑不宁。
虽已两年过去,可时至今日,曹辰依旧记得李文德临刑前喃喃自语的话:
“不意竟被一小畜生诓骗,他怎么……他怎么能装的那么像……”
语气中充满了死不瞑目的不甘……
曹辰虽未问出到底发生了什么,但他知道,堂堂礼部侍郎府倒台,竟会和贾琮有关。
这就够了……
自此,他便开始留意起此人来。
荣国府门第虽高,但七重深宅内,却藏不住什么秘密。
有心人只要花点银子,就能打听清楚他们想知道的事。
曹辰便专门使人去打听过贾琮的所有信息,从几桩事件中得出一个结论:
此子妖孽,不可小觑!
很明显,此人是个心智早熟的人。
虽然年幼,却懂得人心算计,更懂得将算计付诸行动。
这是许多大人都做不到的事。
也因此,上回他算计贾琮时,周转了几个人才间接出手。
足可见他对贾琮的忌惮和小心。
贾琮本身不可怕,可他身后站着的,却很有几个曹辰绝不想招惹的庞然大物。
好在眼下形势就要起变化,他不再是一个寒门书生,而是一步登天成了状元,更锦上添花即将成为宰相门下娇客。
眼见力量对比不再悬殊,甚至天平就要倒向他这边。
他打定主意,早晚要让贾琮付出代价。
却没想到,赵伦会如此之蠢。
竟在这个节骨眼上,将杏花娘安排去作践贾琮……
这不是把现成的把柄送到对方手中吗?
还是在这样的场合……
赵伦当真比猪还蠢啊!
遥遥看着贾琮不断和杏花娘说话,而杏花娘竟哭了起来,曹辰心中满满皆是不妙之感。
他从不是坐以待毙之人,不管贾琮在说什么,他都觉得不能再继续下去了。
虽然他现在不能对贾琮如何,却能影响到杏花娘。
心思转了几转,曹子昂起身举杯,朗声道:“吾自束发读书寒窗始,便闻曲江池杏花亭之名!
曾于寒舍立誓,终有一日,必临杏花亭,以观曲江水美!”
“好!”
感同身受下,诸多进士喝彩声骤起。
曹辰继续笑道:“正是对这杏花之处的日思夜想,方敦促吾勤学不辍,终于今日,与诸位同年金榜题名。
因此,吾提议,今日吾辈就以这杏花为题,赋一诗词,也好抒一抒多年相思之苦,如何?”
看着面色微微动容,悲恸的眼中重新浮现起一抹希望的杏花娘,贾琮眸眼璀璨如星辰,与众进士一起道了声:
“善!”
……
PS:猪队友嘛,不能总只主角有,那不符合客观规律,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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