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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春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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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昨夜求岳和露生商议一遍,都觉乱麻就要快刀斩, 把厂子交在两个危险分子手里, 不如当机立断, 从此分家。这些趴在金家头上吸血的废物, 早一天滚蛋, 早一天轻装上阵!只是两人算来算去, 厂里的存纱只够做四千件绷带, 就是存棉也不多。
不能光看眼前的订单,还要考虑后续发展。

露生思忖半日:“翠儿和丁大哥码头买菜,说那边有三太爷的仓库,里头净是棉花,这笔棉花不知有多少?姚厂长不是也说三太爷私留精棉吗?”

金总搔着下巴道:“翠儿最近跟丁壮壮走得很近哦?”

露生懵了一下:“好像是这样。”

“他们两个搞朋友吗?买个菜还带保镖?”

露生:“……”朝求岳光头打了一下:“你胡说八道的把我都说晕了!”

金总摸头笑道:“噫,八卦一下更快乐嘛。”

两人合计一遍, 到底露生精细:“你拿回来的账, 虽然保不定有假, 但姚斌和三太爷不睦, 他记下的三太爷的东西, 数字必定不错。”

他两人偷偷议定,就以这些棉花跟姚斌谈判, 他要退股可以, 须从三太爷那里讨来棉花, 钱到时候再说。

两人分头行事,求岳来厂里骗姚斌开工,露生在家里飞速扫账, 只看棉花交割这一块。

两人定了暗号,以从前商行暗花手算为记——这是旧时代保密交易的方式,马行、珠宝行、古玩行,多以暗花交手保密,乃是交易的二人互相在袖子里摸手,便知对方报数是多少。

方才露生趁机拉住求岳的手,比出大一小二,又以拇指顶他手心,是“大千”的意思,求岳便知金孝麟存了一千二百件。

有这些棉花,句容厂的后续生产,就算有了保障。

只是没想到金孝麟会真的不请自来,并且来得这么快。

夜近子时,求岳沉默地坐在沙发上,谁都没有说话,他和露生做过预算,姚斌两成、金孝麟三成、还有各种三姑六婆的亲戚,如果要拿回句容厂的所有股份,几乎就是近四十万,还要结清赊欠的棉花账款,买入新棉。

从南京带来两万现洋,当时分装在各辆车上,今夜已经是倾囊而出,加上所有账面上盘点又盘点,能开支的不过五十万。

——这可能要赔光所有的钱。

金求岳知道自己现在是冒险,也知道自己鸡血上头了,但他不想等了——现在是过河卒子也当车,开弓没有回头箭,早也要分,晚也要分,壮士断腕,就在今夜,用四十万买一个完全自主的生产,划得来!

楼下接连不断地有人慌慌张张往楼上跑。过去没见过的亲戚,金忠明病倒了影都没有亲戚,这会儿全都雨后春笋地冒出来了。又是老二家的、老五家的、捂着帽子带着钥匙,纷纷上来站着,不说话,你看我我看你,又看着那堆银洋出神。

露生心中冷笑,没见识也就到这个份上了,那几箱银洋才能有多少?不过七八千而已。求岳叫他全带上,他思量家中不能半个钱也不留,因此变个花式,叫皮箱厚重装起,打开堆在一起,必定争光耀眼。这是戏场里虚张声势、以小做大的法子,果然这些人是连七八千的现洋都没见过,这样容易就被镇住!

金孝麟也带着钥匙赶来了。

求岳一个个扫视过去,只觉看尽了人间穷酸恶相,金忠明就是养着这样一窝耗子精!他冷声问道:“就这么多?”

大家不说话。

金孝麟唯恐他反悔,人群里挤出来:“钥匙给你!我不要现洋,我要你开支票,这现洋万一是假的呢?”

金总真给他逗乐了,郭德纲都没你会哏儿!他从屁股后头掏出支票本子:“可以!老宝贝!那边找你白爷爷按手印签字,你爹我开支票给你!”

露生微微一笑,叫翠儿端了笔墨纸砚并印泥上来,不叫他们用印章,按手印为算。

金孝麟脸红脸白,顾不上争辩,这时候也不嫌弃兔子了,着急忙慌地蹲在露生面前,交割棉花,算赊账的钱,领了二十二万的支票,喜不自胜地就要去。

金求岳叫住他。

三老太爷莫名地回过头,把支票紧紧地捂在心口,求岳懒得管他捂哪里,伸脚就踹——这一脚是散打正踢,金孝麟猝不及防,汪地一声,被踹得撞在栏杆上。

金总把目光从露生身上移到金孝麟惨白的脸上,拍拍手道:“小爷爷,记住一句话,出来混,总要还的。”转一转脖子,“滚吧!”

金孝麟顾不得疼痛,抓起支票,飞也似地去了。

金总站起身来:“还有谁?”

剩下数个本家都向后缩头,心中都道老大家果然投了张治中,未见张治中如何动作,但这套兵痞的行事实在让人害怕!

金总鼻孔里笑一声:“他是因为碰了不该碰的人,所以才挨揍,你们要退就快,不退,我今天逮也逮着你们按手印!”

众人心中虽然畏惧,可是钱在眼前,不拿岂不是生不如死?你推我我推你地拥上来,算账的算账,按手印的按手印,也不敢狮子大开口,折七折八,拿钱要紧。有的愿领支票,有的钱少,拿衣襟兜着现洋去了,熙熙攘攘十几个人,当初都是折棉入股,此时都觉捡了便宜,脚底抹油地拿钱就跑。

求岳连按了许多个手印,搓搓手指,见狗亲戚们走远了,抬头看看姚斌:“姚厂长,到你了。”

姚斌不动声色地看回来,片刻方道:“金大少,我不退股。”

求岳微微错愕,露生也抬起头来。

姚斌阴沉道:“少爷愿意效忠军方,我无话可说,但厂子里的工人,都是我聘的,他们也是要生活的,你这一捐,大家如何生活?这话必要明说!”

他不等求岳回答,猛然推开丁广雄,直奔二楼栏杆,向楼下工人放声疾呼:“工友们!兄弟们!有件事我要说清楚!今天是我姚斌对不住你们!有眼无珠!你们今天的活儿是白干了!金大少把我们都骗了,他要做四千件绷带,这些绷带是不给钱的!”

楼上楼下,俱是震惊,没想到他安静如鸡地蹲了半天,此时突然发难。

丁广雄揪着他捂住他的嘴,姚厂长演技欠奥斯卡,又挣又扭像条活蛆,一脸悲痛欲绝像烈士就义:“杀我可以!我要为工友们说话!金家年年压榨股利,本家以次充好,现在蒙骗你们白做工,这件事情我拼死告诉你们!你们说这能行吗!”

金总目瞪口呆。

这他妈真的很会演,刚才打人的不是姚厂长,战天斗地的也不是姚厂长,姚厂长秒变工人之友党的光辉,为民请愿感天动地!

你的脸是钛合金宇宙钢吗?

露生一想便知他意思,娇喝一声:“拉他进来!”

已经晚了,楼下工人群情涌动,刚才大家亲眼看见金大少对三太爷又踢又打,一群亲戚也是如避虎狼地逃走。他们干了一天,已经饥困交加,此时一说原来没有工钱,谁不气愤?丁广雄又开枪示警,楼下大声怒骂:“说清楚!说清楚!”短工们更是急得捶胸顿足,他们只拿了一半的钱,另一半明早才算,一时叫骂之声不绝于耳,更有无数碎砖瓦片向楼上掷来。

露生起身道:“姚厂长,你想做什么?”

姚斌胸口起伏:“白小爷,明人不说暗话,你们今天家里闹分家,我这个外来人,没身份插嘴。但是厂里的事情,我就要管!这笔订单不要钱是不行的,我少拿钱那是我的事,只怕这么多工人,不是你一句话能打发得了!”

求岳和露生皆是心中一寒,早料到姚斌做事阴毒,未想到真能阴毒到这个地步!

他看看姚斌:“你想让我改口不捐,在张治中面前反悔,是吗?”

姚斌不料他直说出来,心中惊讶,镇定神色道:“金大少,我是忠言相劝,张军财费充足,不缺你这丁点东西,可这些东西对我们来说太重要了。我请你放下面子,在商言商,只要把绷带做好,赚钱也不亏良心啊。”

露生冷笑道:“所以你早不说晚不说,等到少爷把厂子里的股全退了,翻脸亲戚孤立无援,此时你再来逼宫,他四面楚歌,自然只能听从你,是不是?”

姚斌被他道破计策,脸上不禁发青。

求岳无声地站起来,走到姚斌面前,将他看了又看,工人们那边要交代,这是他早就想到的,但是没想到姚斌会把这个局面弄得这么难看!人模狗样,佛口蛇心,说的正是眼前这种人。与他共事一分一秒都是恶心,奈何此时他是狗皮膏药,甩不掉他!

他缓缓转过身,猛然一脚,将姚斌踹出尺远,姚斌已有防备,只是吃不住他这一脚带着暴怒,撞在桌子上,头上流血,口中也吐血。

此时打也无用,楼下怒声震天,这种关口怎样说服?如何说服?就是说了别人也未必肯信!

求岳忍不住转头望向露生,未料露生也正望向他,求岳不知露生是否看破了他的心虚,又或者明白他的畏惧,露生什么话也没说,只拿一双极清澈的眼睛,定定看着他。

这眼睛真是美,含情藏梦,一丝退缩也没有,浩浩不尽期许之意,金总几乎听得见这眼睛在说话,它说你要铁锁横舟金沙滩,我为你擂鼓来做梁红玉,你要破釜沉舟做霸王,今日我提剑为你做虞姬!

求岳心中忽然全是勇气,他理解杨过了,也理解张小凡了,理解一切武侠以及爽文小说的男主了,因为他眼前就是小龙女,他眼前就是碧瑶和雪琪,金总简直觉得自己就快开大招了!耳边就要响起拔剑神曲了!

金总的智商争相恐后地上线了!

金求岳头也不回地推门冲上栏杆,他夺过丁广雄手里的枪,连开两枪,待众人寂静,他大声道:“别吵了!老子有话要说!你们要我解释,我现在就解释!”

工人们停止了骚动,都涨红了脸仰视楼上。

求岳疾步下楼,丁广雄慌忙跟着下去,金总推开他道:“不用保护,老子说这件事问心无愧,现场站的这些也不是傻逼,没理由打我。”

他爬上机器,站在工人们中间。

“我,金大少!以前叫金世安,现在叫金求岳!答应了张治中将军四千件绷带的订单。这些绷带不要钱,是事实,我承认这笔生意是不赚钱的,但是各位不要慌!听我说完!”

工人们见他神情坦荡,不似有奸,一时都平静下来。

求岳一指楼上的银洋:“金家这么多年了,一笔订单,对各位来说可能是天文数字,对老子来说,只是一根小手指!我现在是要跟各位宣布一个重要决定,那就是厂子今天现场裁员,能做事的,留下来一起发财,不能干活儿的,拿钱滚蛋!”

大家又喧哗起来。

求岳摆摆手,示意他们安静:“大家在这个厂干了这么多年,想必心里都很有数,有多少白拿钱不干活的傻逼,霸占着工头的位置,最后拖欠的是你们的工资!对不对?”

露生从楼上冲下来,分开人群,将一卷大报掷到求岳手中。求岳展开一看,是白纸黑字的一张明细,笔法遒劲,墨迹犹是未干。

写的是所有工种的一应工资。

原来露生天性聪敏,能过目不忘,他白天将账目看过一遍,心中已记下各行工种的工资,此时见情势不好,就在楼上扯开一整张大宣,将所有工资明报写出,是暗示求岳重赏之下必有勇夫。

金总心下大喜,善解人意不过如此!

他将大报向工人周示:“我的厂里,只留能干活的人,不问前景,只管做事!筒捻、细纱、织造,精梳,这些技术工,从此加一倍工资,能领头管理,自愿组织负责的,再加一倍管理工资!”他将手一招,四个打手短|枪上膛,健步如飞地将银洋抬到楼下,“要走要留,全凭自愿。凡是留下来的人,报上你的工种,按工种先领一个月工资做奖金——我说话算话,按手印画押,今晚开工,今晚就拿钱!”

雪亮的银洋全倒在工人面前的旷地上,旁边荷枪实弹,工厂大门也缓缓关闭,只留一个东正门,丁广雄虎视眈眈地门口守着,大声道:“留的向左,要走的向右!”

露生见他领会,心中喜悦,脸上也露出笑容。果然这个傻子是好钢用在刀刃上,从来关键时刻是不糊涂!

姚斌擦着唇角的血,面色阴鸷地扶着栏杆。

求岳举着大报,容工人们交头接耳地议论。说实话,不是他壕气冲天,实在是工人的工资低得可怜,一个顶级的精纺技术工,一个月仅有9块钱的工资!

句容厂四百人,技术工不足二百,别说翻一倍,就是翻两倍,金总也觉得这简直是毛毛雨。

兵贵精,不贵多,背水一战,要的是死士,唯有死士才能不计前程远近,也唯有死士才能令行禁止。句容厂的大蛀虫们退股了,小蛀虫们也一个不留!

他只想留下真正的工人,也想要一群能跟他志同道合的理想主义者。

然而没有人动。

一些人两眼放光地盯着现洋,更多人在沉着脸低语,他们脸上有困惑、有质疑,更多的是仇恨。

人群在渐渐地散开,宛如一股浑浊的洪流,向右边的大门慢慢移动。

求岳的心一点一滴地凉了。

是自己想得太天真了。

忽然一个人自人群中缓步出来,向求岳和露生一拱手:“金少爷,我们想问你一句话,这批绷带,你是要拿去献给张治中?”

是杜如晦。

他态度沉着,面色亦严峻,求岳和他四目相对,这些话原本不想说,既然杜如晦要问,那他也无需遮掩!

金求岳抓下帽子,露出光头:“上海在打仗,你们看我的光头,我是一二八从上海轰炸里逃命出来的,我知道十九路军在前线出生入死,他们就死在我面前——兄弟!没有他们在前线奋勇杀敌,只怕现在日本人的航母飞机已经炸到句容来了,我想问问,如果日本人打进来了,你们往哪里逃?”

大家都不说话,觉得这话很空,也有人渐渐围上前来,暗暗点头,唯有杜如晦目不转睛地盯着他。

“我这些绷带,不是拿去讨好张治中,我跟张治中连面都没见过,他订金的支票已经送到南京市政府,是我自己没有要,大头兵们在上海缺医、缺药、缺绷带,这些东西是救命的,我没这个脸跟他们要钱!四万块可以买绷带,也可以做子弹——”求岳的声音低下去,几乎带了恳求:“我更希望它们变成子弹!”

杜如晦沉默地看着他,他也看着杜如晦,所有人都望向他们二人,阔大的厂房陷入死一样的沉寂。

良久,杜如晦道:“这件事情是真是假,我们工人做不出判断,不知金少爷你有何保证?”

求岳热血上头,二话不说扯过身边打手的短|枪,拍在杜如晦手里:“这把枪送你!我今天如果有一个字谎话,请你开枪毙我!”

露生吓傻了,丁广雄也吓住了。然而仿佛是应了这句话的震动,人群的洪流忽然回潮一般地涌过来,工人们全走向左边,有人出声问白小爷:“在哪里画押?我只会挡车!”

又有人说:“我会穿扣!还会浆纱!”

“你账房的是不是?我不会写字,我按手印!”

工人们忽然踊跃起来,杜如晦握紧了枪,将枪高举过头:“既然如此,金少爷不必客气!我们跟你干就是!奖金我们不要,只要你信守承诺!”

求岳认出他了,他就是那天被吊着打的工人,他不确定眼前这个到底是不是地下党,无论眼前这人是或不是,他参加过工人运动,也的确表现出了应有的思想觉悟。这股觉悟引领着他,也引领了句容厂的一众劳工。

金总心里此时此刻只有一句话,真他妈的是只有共|产|党才能救中国!

至少现在是把金总救下来了!

金总的眼泪鼻涕一起丢人地往外跑。工人们都咧着嘴笑,露生脸红道:“别见笑,我们少爷是有点傻,不过做生意是顶好的。”又道:“别着急,排队来,说清楚你能做什么,奖金不缺,拿了就去旁边等开工,谁能号令,谁留在这里,今晚少爷就拔你做工头!”

翠儿也陪着周裕在门口给短工们结账。唯有丁壮壮吓得在旁边走来走去,十几个打手只恨没有分|身,唯恐有人闹事。

吃闲饭的工头们见势不好,又看对面有枪,早从门口摸鱼溜了。姚斌忍住恼怒,从楼上一瘸一拐下来,求岳一眼看见他,沉声问他:“姚厂长,现在要退股,还来得及。”

姚斌阴声道:“我不退!”

行吧,不退就不退。求岳道:“那请你去家里等着收钱,如果你还想上班,去白小爷那里报名,说清楚你会干什么。”

姚厂长恨得流鼻血了。

工人们幸灾乐祸,发出哄笑的口哨声。

求岳心中也喜悦,抹了眼泪,走出厂房,问翠儿:“带来的鞭炮在哪?”

翠儿伶俐应道:“就拿来!”

夜色深沉,整个句容镇万籁俱寂,唯有厂区灯火映天。求岳爬在门外的树桩上,此时心中难言豪情万丈,“谢谢各位大哥小弟,谢谢你们愿意相信我!我保证你们今天为淞沪战场所出的每一份力,转眼就是真金白银!”

他指着门上“通宝货利”四个大字,向人头攒动的工人大声道:

“是我的厂子,也是大家的厂子,从今改名,安龙厂!”

数十年后,句容镇的居民和曾在安龙厂的工人们,仍能记得那个朔风凛冽的清夜,安龙厂骤然响起的万头长鞭,隆隆震碎了句容的死寂,爆啸震天,宛如春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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