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关于牛头山的传说有很多,不过颠来倒去都是些鬼鬼神神的故事,横竖都离不开妖怪。本来也没什么要紧的,妖怪在山头守着宝贝,山民在山脚过着日子,倒也相安无事。就是这两年,牛头山的溪水突然断了流,依着这汪溪水过活的山民遭了秧,大片大片土地都颗粒无收,苦不堪言。
骇人的谣言四起,都说山里的宝贝被偷了,妖怪生气地要下山吃人。
彭满是牛头山脚下的山民,虽然曾曾曾祖父彭员外是从徐县来的老先生,不过到了他爹这辈基本也就是勉强识得之乎者也的残废半书生,一辈子都被彭满他娘唾弃。据说,本来彭满不叫彭满,他爹把家传的道德经翻烂了才给他取了个名字,叫彭若缺。不过,彭大娘知道后,当即光火地扇了彭大爷一个嘴巴子,“什么缺不缺的,你还嫌家里缺的东西不够多么?叫彭满。”于是在彭大娘的光辉教导之下,彭满虽然大字不识几个,但是能种田来会打猎,规规矩矩地娶了村头李家的翠花,还生了两个孩子,到这时候彭满还是个善良淳朴的优秀良民。
望着自家田地里蔫吧的一片,彭满觉得自己身为家里唯一的丁子,得做出一份担当。和翠花商量了一下,还是想铤而走险去山上碰碰运气找点名贵的药材,再不济也得打只山鸡给虎子和猗兰打打牙祭。要说猗兰这个名字,还是彭大爷以死相逼,非得给孩子取名,才这么由着他叫唤开来。
听说彭满要上山,彭大娘顿时眼眶都要湿润了,忙里忙外给他准备干粮,还花了足足三个铜板在赶集的时候管京城来得张半仙买了一张驱妖符,让彭满贴身拿着。倒是彭大爷知道了,气的直哆嗦,没等发作,又病倒在床上,成天嘟囔着“穷乡出刁民啊,居然要去招惹妖怪,刁民啊刁民……”。
穷乡出刁民是什么,彭满是不知道的,但是这个“穷”,彭满是怕惨了,要不怎么说苛政猛于虎呢。当然苛政猛于虎,彭满也是不明白的,就是常听山下私塾里的张生摇头晃脑酸不酸腐不腐地念叨着。
雨后的牛头山分外旖旎,泥泞的小道一路蜿蜒到树林深处。走在牛头山的雾霭里,伴着此起彼伏的虫鸣蛙叫,彭满的心头是从未有过的波澜壮阔,手里紧紧攥着驱妖符一步一顿,生怕窜出个什么奇怪的东西。
此时此刻,凌飒的心头也是从未有过的波澜壮阔,瞪着眼前斜倚在树墩上的季沫,余光里是那个紧张得不要不要的佝偻身影,“你要去给他报恩?”
“怎么,不行吗?”女孩**岁的光景,一身白色锦缎暗纹,也不怕地上的泥水,说着就慢悠悠地蹭到了地上坐下。
“脏!”眼见季沫腰带上系这的小布兜就要沾到地上,凌飒慌忙一跃,叼起小兜挂在自己脖子上。
要说为什么是叼,就得从凌飒的身世说起。凌飒的母亲来自苍狼族,父亲是青狼族的族长,所以,它,首先是只狼,其次还是这山头的少主,换句话说就是这片妖怪的潜在山大王。
当然以凌飒的修为早就可以化成人形,但是小禽兽之所以是小禽兽,毕竟还年幼,幻成人形的模样约莫只有四五岁,小禽兽自然是不愿意在季沫面前气短,所以宁愿在这山头跑着跳着,也不愿化形。
确定布兜里的宝贝没事,凌飒这才摇头晃脑地开始念叨“你看看你,一点女孩子的腔调都没有,人家凭什么让你去他家报恩?”
季沫想了想,直勾勾地盯着那边吓破胆的彭满“又不是给他报恩,他凭什么不让?”
凌飒惊悚了“谁这么有面子,能让你惦记着报恩?这人虽然猥琐,但是罪不至死吧。”
季沫连个眼神都懒得施舍,淡淡地开口“她遮了太阳,要报恩”,随即陷入了沉思。凌飒还要说什么,余光看到远处两只兽妖扭打着靠近,下意识地禁声,犹豫着要不要提醒季沫。若是此刻打扰她,说不准又要发火。
季沫听到了动静,瞥了眼彭满,眸子里看不出情绪,才慢条斯理地整理下袖摆,却并不作声,继续想着报恩的事。
自季沫有记忆以来,一直是和师父白夫子在无忧谷相依为命。白夫子是个怪人,或者并不是人,但也不知道是什么品种的妖怪,唯一可以确定的是活了很多年,因为季沫也活了很多很多年。季沫直觉自己可能也是个妖怪,因为她的身体就这样停在了**岁的样子,不记得更小的时候,也长不到更大的模样。
然而季沫虽然像个老妖精一样活了几百年,但是除了睡觉就没什么别的本事,在哪都能睡,一睡就是好几年。
这次,季沫在牛头山脚下的石洞里睡了甚久,仍记得那天醒来阳光耀眼,原本搬来的遮阳小树居然已经焦枯完蛋。季沫被太阳刺得一肚子火无处宣泄,一个穿着麻衣的小女孩背着竹篓一蹦一跳走到石洞前。石洞经过岁月的洗礼,很好得隐去了季沫的身影,季沫眯着眼准备撒气。
女孩见四下无人,偷偷地从竹篓里把偷偷带出来的泛黄的书册一页页撕开铺在石块上。书页正好挡去了恼人的阳光,闻着书页古旧的味道,季沫憋了好几年的郁结突然就平息了。
季沫突然觉得应该要报恩,书上都是这么写的。
书里还说,母妖怪都得投桃报李,以身相许,报答一世,要么死去活来,要么立地成佛,横竖都躲不过打架。但是白夫子平日对季沫也没什么期望,整日除了使唤季沫端茶就是使唤季沫倒水,到头来季沫只会些三脚猫的小法术,怎么报恩,是个好问题。
思来想去,都没什么头绪,季沫索性撇过头,看着彭满抖成一团的模样。
彭满远远地就听见树林深处地咆哮,两条腿哆嗦地不听使唤,手心汗蹭蹭地简直要捏不住符咒。没等他念完菩萨,迎面就撞上一只两人高的黑熊,向着他的方向咆哮而来。彭满心乱如麻,直觉黑熊不会爬树,扭头就想上树,但是因常年耕作而有些劳损的双腿再也不能动弹。
“胆小鬼。”凌飒冷哼一声,却还是没有动作,调侃地看着季沫,“你不是要报恩么?去啊”
“又不给他报恩。”
“那您带我到这里干嘛?专程来这里看戏么”不等凌飒抱怨完,季沫忽得抄起它,就朝彭满丢去,“别让他死了,我还要报恩呢。”
凌飒无奈地在空中翻过身,呲着牙就扑向黑熊。黑熊看到自家少主威风出现,脸色一变,瞬时就失了气势,正要出口解释,凌飒一爪子就轮到它脑门。黑熊有苦说不出,只能掉头嗷唠一声扑向正想乘乱逃跑的虎妖。
慌乱之中,彭满根本没发现还有一只小狼崽。眼看黑熊转移了方向,彭满抱着符咒摸爬滚打就躲到人高的灌木丛边又抖成一团,祈祷这老虎和黑熊能放过他这个无助的善良的无辜的村民。
这时一个黑影从天而降,彭满下意识地伸手一抱,竟是个半大的孩子。虽然衣衫有些脏乱,但仍看得出眉眼间的清秀。彭满搜肠刮肚就觉得这孩子漂亮,甚至这是他这辈子见过最漂亮的孩子。
抱着孩子,彭满愣愣地看着黑熊和老虎消失在树林深处,后脑勺突突地疼。想着家里早已见底的米缸和饿得面黄肌瘦的虎子和猗兰还有病倒在床的彭大爷,他突然觉得如果把这个孩子卖给有钱人家似乎可以得很多钱,或者是很多很多钱。
凌飒打发走了黑熊就回到石墩到,低垂着头,玩着脖子上的布兜,装作什么都没看到的样子。
看着被抱起的男孩,季沫很后悔,居然没想到晕倒被带走的桥段。
被抢了先机,季沫很不高兴,咻地站起身,抬脚就走向彭满,凌飒目瞪口呆,隐隐感觉要有大事发生。
季沫主动站起来了!
在季沫过去长达几百年的为人徒弟的岁月里,除了吃吃睡睡,就是在屋里呆着,不然就是在院子里呆着。白夫子对她最高的评价便是静若处子,然而其实说白了就是一个感天动地的懒骨头。如果季沫能够有幸生在富贵人家成为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大小姐的话,她大抵是可以做到在床上躺一整天不出门的。也亏得白夫子能够数百年坚持不懈地使唤她,才勉强保证季沫手能提来肩能挑。
阳光变得虚弱,愈来愈斜的光渐渐地被高处的树叶层层拦下。浓雾升起,树林深处传出越来越多野兽飞禽的声音,一时彭满竟有些听不清自己砰砰的心跳声。他重重地咽了口口水,把手里的符咒宝贝一样贴在胸口,背起孩子,逃命一般往山下冲。他很累,很怕,但也很兴奋,一路上盘算着要给猗兰添上一身新衣裳、给虎子交上私塾的学费,最重要的是终于不用饿肚子了。虽然他也有些不忍心,但是生活的重负几乎压垮了他最后的善良。彭满现在只想快点回家睡一觉,醒来去找牙婆把这孩子卖了,然后日子就一点点变好了。
“叔叔。”
山脚下,一个清脆的声音打断了彭满漫天的思绪,彭满抬头一看,竟是个水灵灵的小姑娘,衣服虽然有些脏乱但是掩不住一身的贵气,除却眼里的些许冷淡,煞是讨人喜欢。看到这么个小娃娃孤身在这,彭满顿时恶向胆边生,把牛头山的传说抛到了脑后,只想着把这个小娃娃骗回去凑成一对也许能卖个更好的价钱。
想着,彭满挤出了自认为最和善的笑容“小娃娃,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啊?这山上啊,有吃人的妖怪,你可不能乱跑。来,叔叔带你去好玩的地方。”
季沫不着痕迹地扯了扯嘴角,无辜地抬头看着彭满,把他整张脸都打量了一遍之后,视线落在他背后的男孩身上。
居然这么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