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骥叹了口气。
“因为那是一个烂摊子，连黄老镖头都头疼，你接任了，又有何用？难道你没看出来，这次故意从年轻人里面选举会长，一是谢清秋为了抬举楚容，他在幕后操控。二来，也是因为那些老一辈的人，都知道眼下的局面，已经不是谁可以控制的了，所以他们才没有一个愿意站出来。你要明白，这个时候不管是谁当了会长，都是把自己架在火堆上烤，弄不好，就是引火焚身。”

栾挺大声道：“那谢清秋为什么可以，他能控制武术会，就一定能有办法控制住局面。”

“谢清秋是投靠了日本人，用日本人的势力来控制局面，可那样一来，他岂不是成了汉奸？洛师叔一手创建的武术会，难道就这样沦落成汉奸和日本人的武术会？”

“我并不认为那是投靠，应该是利用，利用日本人的势力，来壮大自己。”

“确切的说，那应该是日本人利用他才对吧？

“这世上的事，有几个不是互相利用的？谢清秋的确可恨，我也想宰了他给师父师叔报仇，但我也不否认他是一个枭雄，如果不是今年你揭穿了他，现在的局面，说不定会更好。”

“如果我不揭穿他，他就会彻底控制武术会，和万沉山勾结一起，为日本人卖力，到时候说不定会干出什么事。”

“如果你不揭穿他，我就有机会成为会长，慢慢把权力夺过来，到时候再收拾他，也不晚。”

“只怕你到时候身不由己，也跟谢清秋一样，成了日本人的走狗。”

兄弟俩一番对话越说越快，却在沈骥的话说出之后，栾挺沉默了下来。

他看向沈骥，眼中神色复杂，半晌才一字字道：“师哥，你别忘了，这个时代是谁的拳头硬，谁就是王道，如果我比谢清秋更狠，更厉害，我早晚有一天就能取而代之，到时候八卦门的门主还是你做。至于日本人，我觉得完全可以利用，用他们的势力来让咱们的实力更强，然后……”

“你以为日本人都是傻子么？”

沈骥忽然打断了栾挺的话，栾挺张了张口，却无法回答这句话。

日本人自然不是傻子，沈骥也不是。

他叹了口气，对栾挺道：“你打败陈鹰的那一招，并不是鹰爪拳里的苍鹰搏兔，而是一招大鹏展翅。这一招，是八卦掌后三十二式之中，攻势和身法最为凌厉的一招，对么？”

栾挺怔住。

“师哥，你……都知道了？”

“我早就知道，我什么都知道。”

沈骥长叹了口气，转过目光，凝视着不远处的江心岛。

“谷若怀老先生是你杀的，雷庄主在岛上，也是你告的密，对么？”

他霍然转头，和栾挺四目相对。

兄弟两人，此时虽近在咫尺，却犹如隔了天涯。

栾挺默然片刻，忽然笑了起来。

“没错，是我做的，那又怎样？”

啪！

一记耳光狠狠抽在栾挺的脸上，随后，沈骥的目光也渐渐变得冰冷起来。

“既然你承认了，那我今天就替师父，好好教训你！”

栾挺站在原地挨了这一巴掌，却没有动，咬牙道：“师哥，谷老爷子是挨了我一掌，但我没想杀他，我只是不服他，想逼他动手，没想到他躲也不躲，但、但那一刀，是松岛一郎捅的，我没想到他也在……”

沈骥冷声道：“他若不是先受了你一掌，也不会轻易被捅那一刀，你可知道谷老先生临死之前都不肯说出真相，宁可自己含冤而死，也不想咱们兄弟反目，你却一直不敢坦诚说出真相，你对得起他老人家么？！”

栾挺缓缓低下了头，道：“我也没想到会这样，但、但谁让他看不起我……”

沈骥道：“没有人会看不起你，看不起你的只有你自己，谷老先生知道你争强好胜，他是故意为了磨一磨你的锋芒，没想到你……我再问你，你为什么要出卖雷庄主，害他家破人亡！”

“因为雷家庄的事必须解决，他死了，很多人就都安全了，我跟万沉山说，我告诉他雷傲天的藏身之处，他就对你既往不咎，也不会为了这件事为难咱们，我这都是为了你……”

“胡说八道！师父是怎么教导咱们？难道这个时候你眼里和心里就只有自己，难道我们安全了，就可以不管别人的死活么？雷庄主义薄云天，是一条响当当的好汉子，你怎么忍心害死他？”

沈骥愈发激动起来，声音都已有些微颤，他紧咬着牙，怒视栾挺，再次扬起巴掌，却停顿在半空，不住发抖。

栾挺头垂的更低了，却忽然扬了起来，似乎也豁出去了，大声道：“是，雷傲天是一条好汉，可我不想你被卷入这件事里面，雷傲天是什么人？他是日本人要的通缉犯，全城都在缉捕他，你却跟他搅和在一起，还帮他逃走。再说，他跟我们有什么关系？先前那个雷英设下埋伏，差点杀死我们，难道你都忘了么？她害你，你却帮她，我帮你，你却骂我？”

沈骥这一巴掌终于落了下去，再次重重打在栾挺的脸上。

“我不但要骂你，我还要打你，你这个糊涂虫，雷英设伏是一场误会，这早已说清了，何况雷庄主是义士，他是为了家国天下，为了黎民百姓。我万万没想到，你竟会如此心胸狭窄，只顾明哲保身，连是非对错都不分了！”

“我那还不是为了你？救雷傲天的是你，和万沉山作对的是你，我要不是为了你，我早答应谢清秋，现在已经是新任会长了，何必费这许多周折？”

“好，算你是为了我，那我再问你，你偷学的八卦掌后三十二式，从何而来？”

“谢清秋拿了拳谱，交给了我，他答应我，只要我将八卦掌融会贯通，以后门主和会长的位置都是我的……”

“混账！”

沈骥气的连连跺脚，心痛到无以复加，他从小和栾挺一起长大，可以说相依为命，没想到栾挺竟背着他，做下如此胆大妄为之事，竟和谢清秋早就勾结一处，暗中偷学八卦掌。

今天栾挺打败陈鹰用的那招，若不是洛楚容下午单独找到他提醒，告诉他洛海川曾有一本拳谱被盗，他还真的以为是栾挺功力大进，没想到真相却是如此。

言已至此，栾挺也索性什么都不怕了，看着沈骥道：“师哥，你不用一副恨我入骨的样子，我只是想通过自己的努力，得到更多的利益而已，郭守财和谢清秋都说过，乱世出英雄，如果我们畏首畏尾，什么都不敢做，那就永远都只能是小鱼小虾，早晚被人吃掉。你放心，我也绝不会做汉奸，现在我学了全套八卦掌，我就有资格做门主，八卦掌就能传承下去，否则这么下去，八卦掌断了根，又有什么好处？武术会要是一直和日本人作对，大家一起完了蛋，又有什么好处？无非是各派传承全都没了，什么八卦形意太极，统统都没了，那又有什么好处？”

他侃侃而谈，一口气说出了自己的全部心里话。

沈骥默然，缓缓点头道：“原来这就是你的想法，不错，你说的有道理，八卦掌要传承，各派武术也要传承，武术会不能关门大吉，中华民族也不能亡族灭种，但你要记住一点，你这是与虎谋皮，引狼入室，不要以为能借着日本人的势，给中国人办事，他们是狼，是一群黑了心的野狼，你跟他们走在一起，早晚有一天会害了你自己，也害了所有人。中华武术，从来都不是靠着委曲求全才能传承延续，中华民族，如果一直在列强面前跪地伏拜，那我们就永远也站不起来！”

他忽然出手，抓住栾挺的手腕，沉声道：“你跟我回家，以后不许再提这件事！”

栾挺却甩开了他的手，然后，惨然一笑。

“师父没了，我们已经没有家了，往哪里回？”

“胡说，师父没了，可只要我们在一起，哪里都是家。”

“师哥，你太天真了，你以为现在的我们，还是当初的我们吗？”

沈骥愣住，伸出的手僵直在了半空，嘴里忽然有些莫名的发苦。

栾挺独自坐了下去，捡起一块小石头，扬手抛进了江心。

一圈一圈的涟漪荡漾开来，却很快消失不见。

“师哥，我们其实都一样，都是一块小石头，根本翻不起多大风浪。可我不甘心，我不想就这么被淹没，我知道有些事我做的不妥，但你要相信，我不会变成一个坏人，我也绝不会害你。不管什么时候，如果有人要伤害你，我一定第一个站出来，替你挡下所有的刀子。”

沈骥的喉头又有些哽咽了。

“师弟，你真的不跟我回去么？红姐还在家等你，还有修铁……”他的声音变得柔和了起来，试探着问。

“你让我一个人静静吧。”

栾挺淡淡的说道，他望着黑夜中的江面，脸上毫无表情。

沈骥缓缓点了点头。

“那好吧，我在家里等你。”

他伸出手，想拍一拍栾挺的肩膀，却悬停在半空，犹豫了一瞬，然后，才轻轻拍了一下，黯然转身。

“我们都会等你，早点回家。”

栾挺没有应声，他依旧坐在那里，面对着江水。

像一尊冰冷的雕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