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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那记忆太痛,不忍触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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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一念之间,我萧瑟一生。}
大二刚开学不久,南风跟教授一起前往黔东南写生,研究当地少数民族古老独特的吊脚楼建筑。这课题其实是大三的,南风得知消息后,嬉皮笑脸地去求教授,她成绩好,是教授的得意门生,教授经不住她磨,就把她也捎上了。

她是第一次独自出远门,而且要去一个月。赵芸很不舍,也很担心她,临走前给她准备了很多东西,吃穿用度常备药物等等弄了整整两大箱子,惹得南风哭笑不得,她把那两箱子的东西简化成一个35L的背包。

季东海表达爱意更直接,给她一只装满若干现金的信封,对她说,女儿,想吃什么自己买,别舍不得花钱!其实在那边基本上花不了多少钱,但她还是接过来了。那是爸爸浓浓的爱与心意。

走的那天,赵芸眼泪直掉,再三嘱咐她,每天都要打一个电话回家。她点头答应着,笑话赵芸啰嗦,虽然她也有点不舍,但对那片神秘古老的土地的向往,冲淡了她淡淡的离愁,她充满期待地出发了。

南风念书早,升大二时才十八岁,与大三的师兄师姐普遍都差了两三岁,她人长得漂亮,性格开朗,有礼貌,又没有富家女的骄纵之气,大家都喜欢这个小师妹,很是照顾她。

初秋的黔东南很美,青山苍翠,入目皆绿。森林、河流、村寨、田野、风格独特的建筑群,都是南风从未接触过的,一切都是那么新鲜美好。教授带着他们穿梭在苗族、布依族、仡佬族、侗族等等这些村寨里,住吊脚楼,吃当地独特的美食。住宿条件简陋而艰苦,洗澡上厕所都不方便,晚上还有蚊虫肆意,这些南风都能忍受,唯一让她苦恼的是,山里手机信号太差了,基本上等于无,每次给家里打电话,她都要举着手机跑到高高的山头,或者爬到屋顶,哪怕这样,信号还是很差,接通没说两句,就自动地断了。

南风跑到镇子上去打公用电话,对赵芸说,一天一通电话做不到了,只能等挪写生场地时,到镇子乘车的时候给她打。

手机在那段时间,成了摆设,只用来看看时间。

她没有想到,不过短短一月时间,家里已是天翻地覆。

写生结束,她收获满满地回到家,迎接她的,不是赵芸的拥抱与热乎乎的饭菜,而是空荡荡的屋子。

她给赵芸打电话,接通还没有说话,赵芸在那边痛哭,小风,小风……你终于回来了……

她挂掉电话,只觉得天旋地转,回过神来时,人已在去医院的出租车上。

医院里,她见到才分别一个月的妈妈,差一点认不出来,那个任何时候都优雅的女人,此刻憔悴不堪,双眼红肿,发型凌乱,也没有化妆,仿佛老了十岁。

她见了南风,紧紧抱着她,整个人的重心都压在她身上,像是终于找到了支撑点,泪如雨下。

“小风……你爸爸他,该怎么办……该怎么办……”她被季东海捧在手心宠了这么多年,娇柔、脆弱,从前,哪怕天塌下来都有人顶着,他是她的支柱,她的天。而今,她的天倒塌了,除了哭,她毫无章法。

看着昏迷不醒的爸爸,南风何尝不是觉得,她的天空,也像塌陷了一样。可她在心里对自己说,不能倒下,你不能倒下,如果连你也倒下了,妈妈该怎么办呢?

季东海是受了重大刺激,突发脑溢血,造成昏迷不醒。医生诊断说,就算醒过来,中风的可能性也极大。

在建楼盘突发事故的消息传来时,季东海正在另外一个工地视察,莲城正是秋老虎季节,正午的阳光炽热,安全帽下他一头一脸的汗,他边擦汗边跟赵芸通电话,她问他晚上想吃什么菜,两人聊着又提到了女儿,说小风已经有五天没有打电话来了。正说着,有插播进来,赵芸忙挂了,让他接电话。电话接通,工头的声音像是催命符,他握着手机,全身血液仿佛逆流,他眯着眼睛抬头望了下天,太阳刺目,下一刻,他晕倒在地,不省人事……

事故并不会因他的昏迷而平息,反而愈演愈烈。开发商寰宇地产起诉了承建商云海建筑与法人季东海,高额索赔因他的责任而造成的在建楼盘倒塌事故的所有损失。另一方面,在这起事故中受到重伤的几十名建筑工人,也联名起诉了云海建筑。

事故介入调查中,云海建筑群龙无首,乱成一团,公司里所有的工程全部停工。

南风还来不及为爸爸的昏迷担忧伤心,云海建筑的副总经理林泰先找到她,让她拿个主意。

南风只知道一味摇头:“林叔叔,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她蹲下身,抱着头,眼泪不住地流。

林泰先叹气,在他眼里,南风不过是小女孩,能拿什么主意?可她是季云海唯一的法定继承人。

他没有逼她,默默离开了医院。

南风擦干眼泪,告诉自己,不准哭,要坚强,她还要照顾爸爸妈妈。赵芸也病倒了,就住在一楼的病房里。

那些天,医院成了她的家。

学校里请了长假,谢飞飞偶尔来看她,陪她说说话,可说着说着就发现南风走神了。在她脸上,再也看不到从前那般明媚张扬的笑容。

她仿佛一夜长大。

她时常坐在季东海的病房外发呆,眼角眉梢全是忧愁与茫然。

“小风。”一只手轻轻按在她肩膀上,那人在她身边坐下来。

她呆呆地转过头去,看了他一眼,又回头,陷入自己的世界。

“小风,这个时候,你要振作起来。”白睿安说。

南风惨淡地笑了笑:“怎么振作?白大哥,你说得真轻松。”

白睿安沉吟了下,说:“我得到一点消息,这起事故,是你爸爸的责任……”

南风跳起来:“你胡说什么!”

“嘘!”白睿安将她拉到椅子上,“在建楼盘之所以突然倒塌,是因为云海使用了不合格建筑主体材料……”话尽于此。

南风心头猛跳,如果这是真的,那么季东海责无旁贷,他与他的公司都完蛋了,这是他一辈子的心血啊!

“不,你骗我!我爸爸不是这种人!”她瞪着白睿安。

“小风,虽然我很不想让你知道这些,可是,”他顿了顿,才说:“我也是个商人,商场上,利益当头,很容易令人迷失。你明白吗?”

南风睁大眼睛,她不相信,不相信,可是……

白睿安继续说:“据我所知,云海这次承建下寰宇这个楼盘,投入相当大,几乎倾注了公司所有的资金。后续资金周转不来,采购低价不合格材料,也是有可能的……”

“别说了!你别说了!”南风捂住耳朵,大喊大吼。

白睿安捂住她的嘴,“安静点,这是医院!”

南风呼吸加重,瘫软在椅子上,久久不能言语。

良久。

“小风,你忍心看着你爸爸就这么倒下去吗,忍心看着你爸爸一辈子的心血就这么完蛋吗?”

南风呆呆地摇头。

季东海白手起家,辛苦了一辈子,打下了一片江山,他虽然常说赚钱不是最重要的,但在他心里,云海建筑不仅仅是他赚钱的手段,更是他的事业,他毕生的心血与成就。云海,赵芸加季东海,公司名字因此而来。同妻女一样,这亦是他的挚爱。

爸爸宠爱了她这么多年,她也想为他守护住云海,可是……

“可是,我什么都不能做,什么都不能做……”她喃喃,那样无力,那样难过,那样绝望。

白睿安扳过她的肩膀,让她直视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小风,你相信我吗?”

南风望着他,她应该相信他吗?她与他认识时间不算短,但绝对谈不上多了解。那时白睿安在家族企业利诚地产任营销部总监,与云海建筑有过两次合作,季东海挺欣赏他的。有一次,季东海约他在家谈事,到了晚餐时间,留他吃饭,他本是拒绝,出门时,与从外面进来的南风打了个照面,他怔了怔,突然改变了主意。那之后,他便成为季家的常客,对季东海的称呼由季总变成了季叔。赵芸对他印象不错,打趣般地问过南风,你喜不喜欢你白大哥呀?南风才十七岁,刚刚以高分考入了莲大建筑系,对即将到来的新天地有着无限向往,从没谈过恋爱,所以她撅了撅嘴,笑嘻嘻地回答赵芸说,他比我大那么多哎,再看咯!白睿安比她大了八岁,在她眼里,不算老,但总觉得不是一个世界的。他对她很好,温柔体贴,出差总不忘给她带礼物,但他从没有对她有所表示过。而她呢,对他不讨厌,但也说不上喜欢,因为没有心动的感觉,更多像是个大哥哥。

白睿安见她犹豫迷茫,补充道:“如果你相信我,我可以帮你。”

或许是那一刻他脸上神色太真诚,也或许是溺水之人想要抓住最后的救命稻草。

他如今是利诚地产的副总经理,利诚实力虽不及寰宇,但也算是业内翘楚,如果他肯帮忙,或许云海不至于走到绝境。

南风望着他的眼睛,点了点头。

白睿安似是松了口气般,说:“受伤工人的医药费对云海来说不算什么,麻烦的是寰宇的巨额赔偿,估计你爸爸倾家荡产也不够。”

“白大哥,你肯借钱给云海?”南风急问。

白睿安看了她一眼,勾了勾嘴角,似是嘲笑她的天真,但那神色转瞬即逝,他摇了摇头:“能帮你爸爸度过难关的,不是我,是你。”

南风刚刚燃起的一点点希望,瞬间熄灭:“你别开玩笑了,这一点都不好笑。”

白睿安说:“我没开玩笑,你去求寰宇的总裁傅希境,让他放你爸爸一马。”

南风觉得他越说越离谱,不由沉了脸:“白大哥,你不能帮忙就直说,不用给我出这样的难题。”她是年纪小,被季东海宠得没经什么世事,但不代表她没头脑,他以为她是谁?去寰宇哭求一下,事情就解决了?

她起身,要进病房,却被白睿安拉住。

“还有什么事?”她蹙眉,不耐烦地瞪着他。这样的时刻,她实在没心情陪他瞎聊天。

真像,太像了,尤其是她蹙眉瞪眼的时候,神情如出一辙。白睿安闭了闭眼,让自己稍走神的心镇定下来。

“小风,相信我,你可以做到的。”

“我凭什么?”南风恼了。

“就凭你这张脸。”

南风愣了愣,不由失笑:“你让我去勾引那个傅希境?”原来他打的是美人计这个算盘呀,只怕他要失策了,傅希境其人,从前没关注,这几天因为这起事故,新闻报道她都看了,也侧面了解过这位年纪轻轻就接管莲城地产界龙头企业寰宇地产总裁之位的男人,寰宇属傅氏集团旗下最核心的子公司,傅氏是家族企业,傅家子孙众多,内部竞争可想而知有多惨烈,但这个傅希境,留学归来后,只用了三年时间,凭借两个相当成功的楼盘开发案,爬上了总裁之位,是个多厉害的角色,不言而喻。外界评价他,用了这样一句话:杀伐决断如战神。而他,今年才二十五岁。这样的一个人,他会这么好对付?就凭她季南风这点青涩的姿色?简直是痴人说梦!

白睿安说:“不是美人计,是攻心计。小风,你说过,你相信我的,嗯?”

她看着他,他一脸正经,并不像开玩笑,可她该相信他吗?

“让我先想一想。”她心里乱糟糟的。

白睿安没有再逼她,点了点头:“想好了,给我打电话。小风,这是我能想到的唯一可行的办法,相信我。”

白睿安走了,她走进病房,看爸爸。

他不省人事,眉头却是紧蹙的,她伸手,抚过季东海的眉毛,“爸爸,你在梦中,也担忧着,对吗?”

她趴在他身上,握着他的手,就像小时候常做的那样,赖在他怀里睡觉。

忽然,她感觉到季东海的手指微颤了下,她心头一跳,以为是幻觉,可下一刻,那颤动更明显了,她惊喜地抬起头,看见他正微微睁开眼,她眼泪哗啦啦地掉下来,一边激动地喊爸爸一边按铃。

医生急忙赶过来,一番检查之后,对南风说:“病人现在下半身完全不能动弹,上半身除了手指与面部部分神经,其他地方也同样不能动弹,先观察观察,但愿情况有所好转。”

南风流着泪猛点头,爸爸能醒过来,已是天大的喜事。季东海慢慢清醒了点,看着南风的眼泪,他想伸手帮她擦拭,无奈手腕抬不起来,想对她说,小风,别哭啊。也发不出声音。他望着她,嘴角蠕动,一滴泪,悄然滑落在枕头上。

“爸爸,别担心,我会帮你的。”南风擦掉自己的眼泪,又伸手拭去季东海眼角的泪。

她已经做好决定,不管白睿安说的那个唯一的方法靠不靠谱,她都决定去试一试。

她害怕吗?

害怕。

可除了这个办法,她别无所长。

她到走廊上去给白睿安打电话。

挂了电话,她仰起头,望着白花花的天花板,心里忽然席卷而来的难过与悲伤,几乎将她淹没。

第二天,她只身前往寰宇地产。没有预约,她自然被傅希境的秘书拦在了门外。一次两次三次,撒泼耍赖哭诉全用上了,可连傅希境的背影都没见到。

她沮丧极了,又不敢离开医院太久,赵芸自己还病着,不能时时刻刻陪在季东海身边,他的情况没有更坏,但身体恢复得也极慢,依旧不能说话与进食。

她想到了白睿安,他跟傅希境肯定认识的,不如让他介绍一下。可他拒绝了,理由让她无法反驳,他说,你需要的是出其不意,由我介绍,还有那个效果吗?

她默然。

那天他离开医院时,走了几步,忽又转身,对她说:“小风,不是因为你长得多漂亮,而是,你长得像傅希境曾深爱过的女孩。”

正是因为这句话,南风才最终下定决心。

多悲凉,她连初恋都没有过,却要去勾引一个男人,还极有可能要去做一个替身。

可她没有选择。

白睿安没有答应介绍,但是很快用短信发了个地址过来,他告诉南风,这是傅希境在近郊的别墅,平时他不住那,但明天他一整天都会呆在这栋房子里。白睿安没说原因,但他很笃定的语气。南风已顾及不了那么多了,她只知道,这或许是她最后的机会。

事故判决书已出,责任很明显,全在季东海。寰宇的律师已到病房来了两趟。

第二天,她一大清早就起来了,其实这些天她从没睡过一个安稳觉,病房的床又窄又硬,她睡不好,半夜数次醒来,去看看爸爸的情况,才又躺回去。

就是在那天早上,季东海忽然能说话了,虽然吐词很慢也有点不清晰,也不能说太久。医生检查过后,松了口气地对南风说,好现象,假以时日,或许能痊愈。

南风开心地去一楼病房告诉赵芸这个好消息,一家三口抱作一团,都哭了。

南风离开病房时,对季东海说,要回学校一趟,也许晚上不回医院了,让他好好休息。

“小……风……”季东海忽然喊住她。

她回头,冲他笑了笑:“爸爸,你放心,一切都会好起来的。相信我。”

季东海缓慢地点了点头,嘴角露出一抹慈爱的笑。

她回家里洗了个澡,换了条海蓝色的裙子,想了想,又翻出赵芸的口红。镜子中的人,长发,V领裙,嫣红的唇,很美,却没有笑容。她捏了捏脸颊,深深呼吸,而后出门。

她没有开车,喊的出租车。别墅在郊外南山上,山脚是蜿蜒而过的江面,一条幽静宽阔的私家路笔直通往山上,道路两旁栽植着进口银杏树,金黄的落叶铺满了一地,美得心醉,南风却没有心情欣赏。

站在别墅外良久,她终于鼓起勇气按铃。

片刻,一个老人走出来,隔着栏杆问她:“您是?”

“您好,我找傅希境。”她平静地说。

“对不起,小少爷今天不见客。”老人身着唐装,像旧式家庭的老管家,他欠了欠身,转身就要离开。

南风急道:“老先生,我找他真的有急事,麻烦您帮忙通传一下好吗?”

他转身,一脸为难:“小姐,请离开吧。今天小少爷任何人都不会见的。”

“喂……”

老人已经走开了。

南风颓丧地靠在铁门上,双手掩面,沉沉叹了口气。她早料到了,没有这么容易见到他。

她没有离开,而是一直站在门外,累了,就蹲下去休息片刻,又站起来,在门前来回走动。

半个小时后,她再次按铃。老人见到她,一愣,脸色不太好看,冷声说:“小姐,你这是干什么?”

南风双手合十,哀哀地说:“求您了,让我见他,就五分钟,好不好?我真的有急事!真的!” 长这么大,她从来没有这么低声下气地哀求过人。

老人不为所动,说:“快走吧,别再闹了!”

南风望着他漠然的背影,简直要哭了。

她不死心,她不走!傅希境这个人,她今天见定了!不给她开门,那就翻墙!

她好不容易爬上铁门上时,闻声赶来的老人一声惊呼,差点令她摔下来。在老人的怒喝声中,她只得恨恨地退下去。

“小姐,你再这样,我就要报警了……”怒喝声在她哗啦啦的眼泪中顿住,“喂,我又没怎么样你,你这小姑娘……”

“求求您了求求您了,让我见见他,见见他……”南风哭得更厉害了,心里既难过,又委屈。

老人蹙了蹙眉,神色缓和了一点:“你叫什么名字?”

“我姓季,季南风。”

“你等一下。”老人进了屋,走向二楼,在一间卧室外站住,叩了叩门,良久,里面才传来低沉的男声,“什么事?”

“少爷,有位姓季的小姐说有急事找你,你看……”

话被冷声打断:“莫叔,你是第一天在这里?”

莫叔沉默了下,沉声道:“我知道了。”

这栋老宅是傅希境母亲郑佳妮的嫁妆,莫叔自小在郑家照顾郑佳妮,她婚后因舍不得谢叔的好厨艺,郑老爷子便让他跟着过来了。后来郑佳妮去世,他没有离开,一直守在这栋别墅里,傅希境很少来,但每年的今天,再忙也会在这里呆上一整天。今天,是郑佳妮的忌日。

莫叔摇了摇头,只怪那位季小姐运气不太好,这一天,傅希境谁都不见的。

他转身下楼。

刚刚燃气的一点点希望,再次被浇灭,南风连哭的力气都没有了。莫叔怕见她的眼泪,慌张地进屋了。

南风靠在围墙上,慢慢滑坐在地,抬头望了望暗沉沉的天空,她的心,跟这天空一样暗。

她坐在那里,没有再按铃,等时间一点点逝去,她想,他总会走出这个铁门吧?

没关系,她等!

下午的时候,天空更暗了,刮起了风,山雨欲来。

她没有吃东西,也不觉得饿,就那样呆呆地坐在地上,裙子弄脏了,风吹乱了头发,她不禁自嘲地笑,这样狼狈,还想色诱?

她想给谢飞飞打个电话说说话,摸手机时才发觉落在家里忘记拿了。

傍晚,轰隆一声响,天空划过一道闪电,天色更暗,没多久,雨倾盆而下,又大又急。南风从包里摸出遮阳伞,幸好夏天她有备伞的好习惯,否则真要淋成个落汤鸡了。秋天山上的风雨,令温度一下子降低,她抱紧双臂,瑟瑟发抖。雨实在太大,遮阳伞在风雨中东倒西歪,她忍了又忍,终究忍不住,对着铁门内大喊起来:“傅希境,你出来!出来!”

她的声音混淆着风雨声,既愤然又凄凉。莫叔撑着一把大黑伞急匆匆地跑过来,惊呼:“我的小姑奶奶,你怎么还在这里啊!”

南风皱了皱鼻子,身子微颤。

莫叔叹气,虽同情,可爱莫能助。他看着傅希境长大,他的性子他清楚,说一不二。他回屋,拿了床薄毯递给南风:“披着,别感冒了。赶紧回家,赶紧的。”

南风说了谢谢,裹着那床毯子,转身又回到围墙下,站着。她被季东海娇宠着长大,从没吃过苦,此刻她又累又饿,可她咬牙挺下来。

雨终于停了下来,她将包包垫在屁股下,裹紧毯子,抱膝而坐。

夜,一点点深了。

时间慢慢流逝,一分一秒,那样难捱,心里的希望一点点沉下去,片刻又慢慢升起来,反复交织,自己跟自己打仗。

终究熬不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她是被铁门打开的哐当声吵醒的,猛地睁开眼,发觉天已经亮了。

一辆车从铁门内缓缓开出来,从她身边驶过去,她愣了下,跳起来,追着车跑,她曲腿坐了一晚,加之没有吃东西,浑身软绵绵无力,跑了几步,脚一抽搐,整个人扑倒在地,脸颊传来火辣辣的疼痛,她忍痛爬起来继续追,可车子已驶出了好远。

她一屁股坐在地上,绝望的泪水,一颗接着一颗。

车内,傅希境微微蹙眉,从后视镜瞥见一个裹成粽子般的身影追着他的车跑,挥着手,口中还大声喊着什么,然后,她跌倒在地,下一秒,她竟然爬起来继续追车。他稍提速,她的身影慢慢变小,后视镜中最后的影像是,那个女孩子坐在地上,脸上有水光,似乎在哭?

可是这些,关他什么事呢?

他收回目光,提速。早上打开关了一整天的手机,秘书找他找疯了,说云海建筑的季东海出事了,让他赶紧回公司,律师在等。

命运真的很奇妙,多年后,他满世界疯狂找她,终于见到了,她却避他如蛇蝎,想尽一切办法推开她。他不知道,在很多年前,她曾那么渴望见他一面,抛弃了自尊与骄傲,在那个风雨交加的夜晚,坐在他的屋子外等了一夜,可因他的一念之间,他们擦肩而过。

是从那一刻开始,彼此的命运,都改变。

而在强大的命运面前,我们每个人,都渺小如芥末尘埃。

{她把自己交给了叵测的命运,她不惧怕,因为她再也没有什么好失去的了。因为一无所有,所以无所畏惧。}

南风不知道自己怎么回的家,整个人有点晕,从山上下来,似乎又走了很远,才拦到一辆出租车。不用照镜子,她也知道自己多狼狈,怕季东海担忧,她先回家洗了个热水澡,然后才去的医院。

拿起手机,发现有好多个未接来电,多是赵芸的,还有三通陌生的座机号。她一边出门一边给赵芸回拨过去,可久久没有人接听。

开车去医院的途中,她特意绕路去了市中心一家早餐铺子买了一袋季东海与赵芸都爱吃的叉烧包,热乎乎的包子捧在手中,她微微笑了,心里暖暖的。

季东海的病房门敞开着,可病床上没有人。南风愣了愣,转身去找主治医生。

“季小姐,你爸爸他……过世了……”主治医生一脸沉痛。

砰——

南风手中的包包与怀里还热乎的那袋早餐,狠狠地跌落在地。医生在说什么?她甩了甩头,一定是昨晚受了凉,头晕目眩引起的幻听,一定是!

“你昨晚去哪里了?我让护士联系过你,可你没有接电话。”

“你在说什么啊……你在胡说什么啊……”她先是低喃,忽又提高声音吼道:“你胡说什么啊!明明昨天我爸爸还好好的,你明明诊断过,他情况好转了不是吗!”

医生走到南风身边,双手按住她肩膀,片刻,才沉声道:“你爸爸他……是自杀的……”

世界仿佛在那一刻沉寂了般,目之所及,全是无边无际可怕的黑暗,她就在困在那片黑暗中,被千斤重的大石头压着胸腔,久久久久,不能动弹,也不能呼吸。然后,她感觉自己的意识越来越模糊,终于不堪重负,陷入更大的黑色漩涡中……

“季小姐!季小姐!”医生接住缓缓倒下来陷入昏迷的南风。

她醒过来时,发觉自己手背上插着针管。目光转了转,好一会才反应过来身在输液室。

“醒啦?”护士走过来,“你受凉了,有点发烧。”

南风掀开被子就要起身,护士急道:“哎你别动啊,还没打完呢!”

“帮我拔掉!”

“还没打完啊!”

“拔掉!”

护士瞪了眼她,不情愿地把针头给她拔了,嘀咕道,浪费!又嘱咐她按住针孔以免手背流血肿起来。南风像是没听到她的话,急跑了出去。

她站在一楼赵芸的病房外,久久不敢推门,她怕,怕推开门,妈妈的病床上,也是空无一人。

闭眼,她伸手,推门。睁开眼的同时,她眼泪落下来,妈妈静静地躺在那里。她冲过去,伏在赵芸身上,紧紧地抱着她。

赵芸沉沉地睡着。

她一惊,恐慌席卷而来,颤巍巍地伸出手探向她鼻端,提起的心落下来,呼吸还在。

“你妈妈大受刺激,我给她注射了镇定剂。”季东海主治医生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

亲眼目睹了那样惊心的场面,再强悍的人,都会疯掉的。是赵芸最先发现季东海出事的,她在病房里一直陪他到晚上十点多,他赶她下来休息,她离开时,他还让她打了个电话给女儿,依旧无人接听。她躺在病床上,辗转难眠,像是预感到什么,心里慌慌的,十一点半,她起床,去季东海的病房,推开房门,她的尖叫声响彻整个楼层。

血,大片大片腥红的血,染红了雪白的床单被套,一红一白,那样刺目惊心,水果刀就跌在那汪血泊中,闪着冰冷噬人的寒光……

南风闭了闭眼,是她强烈要求医生将现场细节讲给她听,那画面在她脑海里闪现,仿佛亲眼所见,那大片大片的红,刺得她心痛难挡。

她不明白,爸爸为什么这么傻?

为什么?为什么要这么自私,丢下我跟妈妈?为什么要以这么残忍的方式离开我们?

她站在太平间里,一遍又一遍质问季东海,可世上最疼她的那个人,永远都不能再开口回答她。

世间最痛,莫过于生离死别。

季东海的律师闻讯赶来,交给了南风两份文件,一份是离婚协议书,一份是他的遗嘱。

南风看着那份季东海已签字的离婚协议书,震惊地抬头望向律师。

“昨天下午,你爸爸让医生打电话叫我过来,我以为他是询问官司的事,结果他让我起草一份离婚协议书,我也很讶异,但身为律师,只能照办。他签字之后,嘱咐我过两天再拿给你妈妈。之后他又写了份遗嘱。他病着,写遗嘱也很正常,我没多想。没想到……”

“我总算明白你爸爸为什么要签这份离婚协议,他公司出了这么大的事,他不想牵连你们母女,想独自承担。”律师摇摇头,“他用心良苦啊,只是,何必这么做……”

南风咬紧嘴唇,遏制住汹涌的眼泪,他到死,都在维护妈妈跟自己。可是,爸爸,你不明白,我跟妈妈一点都不怕吃苦,你也不了解妈妈,她死都不会签这份离婚协议书的。

季东海的遗嘱很简单,更像是一封写给女儿的信。他中风未痊愈,手腕使不上力,只寥寥十几个字,字迹潦草歪斜:小风,原谅爸爸。照顾好你妈妈。我爱你们。

南风从未想过,自己有一天竟然会恨爸爸。就是在那一刻,当看到他写,我爱你们。她觉得真恨啊,真恨他,他自以为是的爱,将她跟妈妈伤得那样重,他带来的殇,这辈子,都无法痊愈了。

赵芸醒过来后,意识混沌,连女儿都认不出来了。医生诊断说,那件事对她刺激太重,她拒绝面对,将自己封闭起来,活在自我臆想的世界里。这是好听的说法,换句话说,她疯了。医生建议将她转到疗养院去。

南风真想也跟着疯掉,什么都忘掉,一切都不用清醒面对,这样是不是更幸福一点?可她不能,季东海的葬礼还需要她一手操办。季东海跟赵芸都是独生子女,双方父母都不在了,南风连个帮忙的近亲都找不到,亏得白睿安前前后后的帮着照料。

季东海去世后,他个人以及公司名下所有的动产不动产,皆折合成资产,赔偿给寰宇地产与负伤的建筑工人,以及偿还银行的欠债,还远远不够。

云海建筑最终宣告破产。

南风带着赵芸从老宅里搬了出来,她身上现金不多,不得不将赵芸的珠宝首饰全部变卖,才有钱租间稍好的小公寓。

搬到小公寓后,赵芸的情况愈来愈差,她再不忍心,也只得狠心将她送去疗养院。

疗养院是白睿安帮忙选的,是莲城条件最好的,价格自然就贵,南风压根承担不起。白睿安没说什么,只是带她去另外几家小疗养院转了一圈,出来后,她沉默不语。赵芸这辈子被季东海娇宠惯了,没吃过什么苦,她现在又怎么忍心见妈妈住在条件差的地方呢?

“小风,你不需要担心钱的问题,我会帮你。”白睿安说。

南风摇头:“无功不受禄,白大哥,你帮我已经够多了。”季东海的葬礼他帮了很多忙,在她最脆弱的时候,他的照顾与陪伴令她感激,但是,如果他想要的是别的东西,她没有办法给。比如,爱情。

出乎她意料,白睿安竟然说:“小风,我们做个交易如何?我帮你照顾你妈妈,你帮我做件事,不,确切地说,是帮我们,你跟我。这样,你就不欠我了。”

南风讶异地望着他。

“小风,你爸爸为什么会自杀?”

南风心头一跳。

“若不是寰宇逼得紧,他也不至于做这种傻事。”白睿安看着她,神色忽然变得阴鸷可怕,“小风,是傅希境逼死了你爸爸!”

这样的白睿安令南风陌生,她讷讷地问:“白大哥,你到底想说什么?”

“他害得你季家这么惨,你就不恨他?就这么轻易放过他?”白睿安唇角挑起一抹嘲弄与冷笑。

她恨他吗?答案是肯定的,她恨死了他的冷酷无情,把爸爸逼上绝路。也是因为他,她连爸爸最后一面都没有见到。当妈妈身处崩溃的边缘时,她也没能陪在她身边。可她又能拿他怎样?她从来没有想过要去报复他,可此刻,白睿安将那些藏在她心底的情绪全部勾了出来,她不是小孩子了,其实她心里明白,商场如战场,向来无情,更何况,这起事故确是季东海的责任,她没有立场去恨傅希境,可她原本平静的生活,在一夕之间发生如此翻天覆地的巨变,她心里那么苦那么痛,找不到人来怨恨,只能把所有的怨怼恨意都转向那个素未谋面的人。

因为这样的情绪,也因为赵芸,她答应了白睿安。自此,她将自己的命运轨迹,彻底转了个方向。

莲城市政厅正在筹建大型音乐厅,莲城有个别称叫“乐之城”,莲城音乐学院出过众多在国内甚至世界上都小有名气的音乐家,筹建一个音乐厅早在几年前就提上了城建规划日程,去年市委领导班子换届,新官上任三把火,这个日程终于明朗化,誓要打造国内最豪华最气派的音乐厅。音乐厅日前刚刚选好址,地理位置优越,占地上千亩,更邀请到了著名美籍华裔设计师林海正参与做主设计师,预计明年年底对外招标承建地产公司。

这是一块肥肉,不仅仅是经济利益,只要成功拿下这个项目,可谓名利双收。几乎所有的地产公司都盯着,其他公司并不足以为惧,利诚唯一的对手便是傅氏的寰宇。白睿安在利诚一步步做到副总经理,可仍屈于堂哥之下,他的野心是不仅仅是总经理,而是直指董事长之位,白老爷子年事已高,早就放话出来,将在孙子辈里挑选继承人。莲城音乐厅项目,被白睿安看成是最大的契机。南风成为他契机里的一颗棋子,他让她去接近傅希境,窃取寰宇的投标计划书。

南风觉得他在痴人说梦,她费尽苦心,连傅希境的面都见不到,更何况是窃取那样重要的机密?

“我说过,你长得像一个人。”他将一张照片放在她面前。

她看着照片中的那个女孩,惊讶得不能言语。照片中的女孩看起来跟她差不多大,尖尖的下巴,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回眸一笑,神采飞扬。若不是她留着一头利落短发,穿衣风格与自己完全不一样,偶一瞥视,她真的以为那是她自己。

“她叫黎曈曈,是傅希境的前女友,他们在英国留学时认识的。她是学画画的,很巧,你也会画画。”白睿安说。

南风讶异:“你怎么这么了解?”

白睿安说:“你没听说过一句话吗,最了解你的人,永远是你的敌人。”

利诚地产一直屈居在寰宇之下,利益驱使下,他想要动傅希境,这合情合理。可是自己呢?她是单纯,并不傻,这件事情并不如白睿安说的那样简单,很有可能,她会死得很惨。真要冒这个险吗?

“项目竞标在明年年底。小风,我给你一年时间,事成之后,我送你出国。你喜欢建筑对吧?如期在莲大头破血流地争奖学金念书,不如我送你去美国念建筑。我会一直帮你照顾你妈妈,直到你学成归来。”白睿安温声细语,他的言辞那样真诚,他的安排那么妥帖诱人,她找不到理由拒绝。

将赵芸安顿在疗养院后,南风去学校办理了休学,离开学校时,她找谢飞飞一起吃了顿饭,谢飞飞只知道她爸爸去世了,并不知道具体详情,她也没把赵芸的事告诉她。席间,谢飞飞问她什么时候回学校销假,南风含糊过去,告别时她抱了抱谢飞飞,在心里说再见。

她走了好远,忍不住回头朝学校望,她真的真的很喜欢这里,可是,她再也没有机会享受学校里纯白的无暇时光。

她转身,抱紧双臂,埋头疾走。才十一月,她却感觉是如此地冷。

她生命里的寒冬,提早到来了。

她将原先的小公寓退掉,搬进了白睿安给她找的一间偏远安静的公寓。

白睿安指着照片上黎瞳瞳的短发,对她说:“把头发剪成这样。”

南风脱口就拒绝:“不要!我讨厌短发!”她发质柔顺,一头漆黑如瀑长发一直是她的心头爱。

白睿安嗤笑一声:“小风,我看我们还是算了吧。”他收回照片:“这点牺牲你都不愿意,我想没有必要再浪费彼此的时间。”说着,他走出去。

南风咬了咬唇,眼一闭,“我剪!”

白睿安脚步顿住,嘴角牵出一抹“果真如此”的笑容。

任何事情,迈出了第一步,第二步第三步就显得那样顺其自然。

她剪短了头发,将曾喜爱的衣服统统收起来,换上了宽松卫衣与牛仔裤,从背后看去,真像个小男孩。画画对她来说,不需要作假,轻车熟路。她把画架支在膝盖上,埋头作画的模样,令走进门的白睿安微微走神,时光仿佛倒退回多年前,街头广场上,那个俏皮鬼马的女孩也是这番模样。

他阖了阖眼,再睁开,记忆的迷雾散去,清醒冷静的光芒重回眸间,她是季南风,不是黎瞳瞳,虽然在初见时他晃了神,可他心里无比清楚,她终究不是她。他心里残存的最后一点点犹豫散去。

时间一天天流逝,已到深冬,南风无所事事地在小公寓里住着,白睿安始终没让她行动,她问起,他便说,小风,不要急。

一整个冬天,他留给她平复情绪,家变令她再不复从前那个神采飞扬的南风。而他要的,恰是从前的她,那个神似黎瞳瞳的她。也给她时间扮演另外一个女孩。黎瞳瞳喜欢的发型,黎瞳瞳喜欢的穿衣打扮,黎瞳瞳喜欢的画家,黎瞳瞳喜欢吃的菜,黎瞳瞳喜欢吃的甜品,黎瞳瞳喜欢的导演,黎瞳瞳的口头禅,黎瞳瞳黎瞳瞳黎瞳瞳……南风觉得自己快要被这个名字逼疯了,白睿安想要把她打造成另一个黎瞳瞳,她觉得真可悲,可又毫无办法。开弓已没有回头箭。

春节,莲城最寒冷的天气,白睿安带南风去了趟东南亚岛屿,只因为南风随口提了一句,季东海原本计划好了,今年春节带她跟赵芸去岛屿上过年。

他们站在海滩上,望着无边无际的蔚蓝海岸,白睿安说:“如果不是傅希境,现在陪你站在这里的,就是你爸爸妈妈。”这才是他带她来的目的。

他时时刻刻的警醒,敲碎了她残余的一丁点犹豫。

飞机在莲城降落时,白睿安将遮阳板推上去,指着窗外愈来愈近的地面对南风说:“小风,你准备好了吗?”

她闭了闭眼,点头。

落地后,她不再是季南风。她有了一个新的名字,赵西贝。赵,随母姓,西贝,假。

是的,假。她要以一个假的身份,顶着一张与另外一个女孩相似的脸,去接近傅希境,展开白睿安精心策划的一场报复。

“小风,你要让他爱上你,再狠狠抛弃他,让他也尝一尝失败与被心爱之人背叛的滋味!”白睿安嘴角挑起一抹阴森的笑,他手握成拳、手背青筋毕露的模样令南风忍不住打了个冷颤,她开始怀疑,他的目的真的只是商场利益?他对傅希境,似乎有一种强烈的恨意。

可她已经顾不了那么多了,她把自己交给了叵测的命运,未来会遭遇到什么,她已经全然顾不得了,也不再惧怕。她曾经拥有全世界,却在一夕之间,分崩离析。她再也没有什么好失去的了。

因为一无所有,所以无所畏惧。

{我遇见那么多的人,可为什么偏偏是你,看起来最应该是过客的你,却在我心中占据这么重要的位置。}

傅氏集团位于莲城最繁华的CBD地段,一主一副两栋三十五层大楼高高耸立,寰宇地产设在副楼,从九楼到三十五楼,全是寰宇的办公区域,傅希境的办公室在顶层,落地窗外,正对着宽广的莲城音乐广场,当年规划这个广场的城建负责人是个狂热的法式建筑爱好者,因此音乐广场充满了浓厚的异域风情,最显著的标志就是广场上那成百上千只白鸽,成为莲城最美丽独特的城市风光。因为那些鸽子,音乐广场有一种慵懒散漫的风情,吸引了很多街头艺术家常年在这里驻扎,画画的,弹唱的,做人体彩绘的,以及手工创作达人等等。广场西侧有一家非常独特的咖啡馆,每天下午三点一刻,只要走得开,傅希境都会步行穿越地下通道,去咖啡馆喝一杯很正宗的蓝山,风雨无阻。

这天下午,他如常去咖啡馆,经过中心广场时,一声凄厉的尖叫声惊扰了白鸽,也吸引了他的目光。春节刚过,天气还很冷,广场上人不多,支着画架出来赚钱的画者更是寥寥,他侧头便看见尖叫声的来源。

不远处,一个男生正揪着一个女孩的短发,扬手一个耳光扇过去,他的同伴一脚踹翻女孩的画架,还不解气,恶狠狠地吐了口痰,啐道:“啊呸,老子找你画像那是看得起你好啵!还想收钱?也不去打听打听老子的名号,没收你摊位费你就烧高香吧……”

“王八蛋!人渣!”女孩一边尖叫一边咒骂,手中的铅笔胡乱在抓着她的那人身上戳,那人“靠”了句,扬手再要抽她,手指却忽然被人截住,男生侧目怒喝:“谁他妈多管闲……”话音未落,脸颊被生生痛击一拳,傅希境用了全力,男生被揍翻在地,血迹自嘴角蔓延,他爬起来想要还手,傅希境的第二招比他更快,男生呲牙咧嘴地躺在地上,他同伴见机扶起他,骂骂咧咧地走远了。

“你没事吧?”他转身,问被推倒在地的女孩。

女孩自地上坐起,转身,仰头望着傅希境,扯起嘴角笑:“我没事。谢谢你,先生。”

傅希境看着她的脸,一怔。

“你叫什么名字?”他轻喃,似梦呓。

女孩依旧坐在地上,仰头望着他,她的短发凌乱,有几缕遮住了眉毛,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亮得惊人,明明嘴角挂着一丝血迹,眸中却盛满了无所谓的笑:“西贝,赵西贝。”

这一场周密的计划,她曾心存担忧与惶恐,白睿安对她说,小风,相信我。

直至这一刻,她望着傅希境怔忪的神色,她才终于相信,他说得没错。

很多年后,她始终忘不了她与傅希境的初见,暮冬的午后,菲薄的阳光下,他逆光而站,俊容隐在阴影中,神色里有淡淡的关切,她仰头望着他,对他说,我叫赵西贝。她眉眼里全是笑,心里的悲伤却如海啸过境。这迟来的初见,只隔着几个月的光阴,却又隔着山长水阔,时过境迁。那样悲凉,那样无奈。

她支着画架的阵地,是他通往咖啡馆的必经之路,每次见到他,她便蹦跳着过来打招呼,在她第N次提出要给他画一张像以表救命之恩时,他终于在她面前坐下来。一个小时沉静的时光,她的眼神无数次投在他眼角眉梢,专注又热烈,他的面孔在她手指细腻的描摹下,渐渐显山露水。最后一笔勾勒完,尘埃落定,她在左下角签上名字,吹了吹纸上的碎屑,兴冲冲地拿给他看,像个讨要赞美的孩子般问他,像吗?喜欢吗?

他端详了很久,眉毛微蹙,她嘴角的笑容渐隐,他却忽地微微一笑,画得很好。我请你喝咖啡。

每次见到他,都是清冷的一张脸,漆黑双眸似一潭幽深的湖水,深不可测,不辨喜怒。此刻,他唇角微勾,如冰雪消融,如幽深湖水里投入点点星光,令她不禁怔忪走神。

这之后的事情,便显得那样水到渠成。她的热情,她的主动,她俏皮的笑,她眉眼间的生动,宛如广场上流动的迷人景致,让他无法忽略与拒绝。也如午后三点一刻的蓝山咖啡,成为他生活中的习惯。

她成为他的习惯,却忽然从广场上消失,整整一个礼拜,他从广场上经过,视线所及之处,她的领地已被别的画者占领。喝咖啡的时候,他竟然走神了,舌尖上滚烫的触感令他猛然心惊,自己竟然在想她。可他颓丧地发觉,除了知道她的名字,对她,他一无所知。从未有过的怅然感席卷而来。那种怅然感一直持续到第二天下午,他接到她的电话,是一个公用电话,电话里先是传来滴滴答答的雨声,而后才是她的声音,一点点疲倦,一点点忐忑,她说,我钱包丢了,也没有别的朋友可以找,你可以来接我吗?接着她说了个地址。

原来这些天,她混在美院的学生里,去郊外一个古镇写生,学生们只去三天的,她却留恋那里的青石板路、破旧的巷子,一直呆到今天,却不小心弄丢了钱包。

当他撑着一把大黑伞出现时,她正抱着画夹蹲在一个屋檐下躲雨,天色已晚,古镇里的红灯笼次第亮起,她的头顶就挂着一只,灯影绰绰,映着他从雨中阔步而来的身影,他站在她面前,低声唤她,西贝。这一声暗哑轻柔,百转千回,夹在淅淅沥沥的雨声中,惊扰了夜色下的古镇,也扰乱了她一颗安静的心。

她起身,隔着雨幕,望着伞下的他,良久,忽然,她猛地冲进伞内,手中画夹跌落在地,她微微踮脚,双手绕上他的脖子,嘴唇迅疾覆上他的,凉凉的温度,沾染了这春雨的气息。他垂着的手,缓缓揽上她的腰,那个由她开始的浅吻,被他一点点加深,唇齿相依,无限缠绵。

那晚,她留在了他的公寓。

极致缠绵的片刻,她的泪水磅礴而下,吓着了他,他停下动作,柔声安抚她,她指甲深深掐进他的背,边落泪边笑着摇头说,我没事,只是,太痛了……他低头,温柔细密地吻去她眼角脸颊汹涌的泪。

她闭着眼睛,泪水如决堤的江河,怎么都止不住,身上痛,心里更痛。她知道,这一刻之后,她再也没有回头路。

第二天,她搬进了他的江边公寓。她行李简单得令他讶异,一只旧行李箱,一个画夹,便是她全部家当。她说,我在孤儿院长大,辗转过好几个福利院,箱子就是我移动的家。

她轻巧无谓的话令他心疼,对她便格外地好。他大了她七岁,把她当做小孩子般宠,像是要弥补她物质上的缺失,总是给她买很多名贵的衣服,可她一件都不喜欢,统统原封不动地退回品牌店。她扯了扯身上宽松的衬衣,嘟嘴撒娇,原来你嫌弃我的品味啊!惹得他哭笑不得。

她也不肯用手机,她说,我没有亲人也没有朋友需要联系。他说,那我呢?

她眨眨眼,你想听我的声音,就来广场陪我画画,或者回家来见我!

她依旧在广场给人画人像,他劝说过,可她说,那是她的乐趣,他便随她去了。除此之外,她的生活里便只剩下他。不去广场的时候,她都窝在江边公寓里,像个小妻子那样,为他洗烫衣服,打扫卫生,对着食谱学做菜、煲汤,可惜她没有天赋,总是把厨房弄得鸡飞狗跳,每每让他收拾烂摊子。出乎她意料,他竟做得一手好料理。面对她夸张的讶异,他笑说,十几岁出国留学,傅家故意历练他,一切全靠自己。言谈间,一语淡淡带过那些年的心酸。

暖黄的灯光下,她吃着他亲手做的意面,他好兴致地倒了两杯酒,餐桌上蓝色陶瓷花瓶中插着大捧开得热烈的香水百合,淡淡的芳香飘散在空中,一切美好得不真实,令她渐渐分不清这一切是真是假。

是假的吗?可他的笑容、温度,他对她的宠爱,那样真切。是真的吗?她叫赵西贝,连名字都假得如此明显。而他呢,所有的温柔与宠爱,给的真是她吗?还是透过她的面孔,看的是另外一个人?

日升月异,时间过得既缓慢,又似飞快。转眼已入秋,她在江边公寓,已住了整整半年。

这半年来,她没有见过白睿安一次,也没有去疗养院看过赵芸一眼。她的世界里,唯有他一人。

十一月底,寒流入侵整个南方城市。她把自己裹得厚厚的坐在广场上,有人坐到她面前,递给她一封信,然后离开。她展开,只有寥寥数字:音乐厅项目延迟,再坚持一阵子。你妈妈一切都好,勿念。

她仰头,眯了眯眼,望向傅氏大厦的方向,良久,然后将纸条撕碎,扔到垃圾桶里。

那一年的冬天,莲城没有下雪,但是特别冷,他怕她受冻,坚决不让她再去广场画画。她无所事事,便窝在家里临摹油画。江边公寓面积大,他专门辟了间小小画室给她,还送了她全套最好的画具。屋子里暖气开得很足,她坐在画架前可以待一整天。年底了,他变得特别特别忙碌,回到家也总在书房里忙到深夜,面对她撒娇似的小抱怨,他就将她抱在膝盖上哄她:“这个案子很重要,我必须亲力亲为,等忙完这段,一定好好陪你,好不好?”

她伏在他肩膀上,乖巧地点头,心却狂跳,他正在忙的事情,正是她想要从他这里得到的东西。

白睿安猜得没错,每次有重要的案子,他总是亲力亲为,而且,他有将工作带回家的习惯。

春节前夕,他忽然问她:“想不想去度假?”

她惊讶,“忙完了?”

他说:“差不多了,剩下的部分有专业人事来完成。你想去哪里?去南方海滩晒太阳好不好?我们出去过年。”

她摇头:“我想去北方看雪。“

他揉了揉她的短发,柔声说:“好,我们去看雪。”

他让秘书订机票,她立即阻止,“我恐高。”她侧身抱着他,脸孔埋在他胸前,低低地说:“而且哦,飞机太快了,我们坐火车去吧,这样就可以说很久很久的话了。”

他忍不住笑起来,下巴抵着她发心:“好,都听你的。”声音那样轻柔,那样宠爱。

她的脸隐在暗处,不怎么知道的,鼻头发酸,想落泪。她哪里是恐高,她是顶着这个名字没办法买到一张飞机票。

出发前,她偷偷地去了躺疗养院。白睿安没有食言,将赵芸照顾得很好。她住在最好的单人间,还专门请了看护照顾她的生活起居。只是,她神智依旧混沌不清,时而在深夜发出惊恐的尖叫声,而大部分时间,她躺着病床上,呆呆地望着天花板。

坐在病床前,她一声一声喊妈妈,她却置若罔闻。她闭了闭眼,眼泪落下来。走出病房时,她又回头看了眼赵芸,心里一蛰,整个人仿佛被蛰得猛然醒神。她握拳警告自己,你叫季南风,你并不是赵西贝。

傅希境从来没有坐过这么漫长的火车,但因为有她在身边,他竟不觉得时光难捱。她说一路可以说很多很多的话,可事实却是她反常地沉默。他以为她不舒服,她却笑着摇摇头,指着窗外的风光,景色太美了。一路北上,窗外所见皆是大雪弥漫,大地银装素裹,别有一番风味。

北国零下二十几度,哪怕全副武装,一时间还是无法适应,实在太冷了,她冻得牙齿打战,抵达的当天下午,她就感冒了。坐了二十几个小时火车来赏雪,却只能窝在酒店套房里昏昏欲睡,她可怜兮兮又充满歉意地望着他,“阿境,对不起哦!”

他吻吻她发烫的额头:“傻瓜!”将她扶起来,“乖,起来吃药,吃完药,明天就好了。我带你去滑雪。”

她看着他手心的药片,皱起眉头:“可以不吃吗?”她从小就特别讨厌吃药,小时候生病,赵芸每次为了哄她吃药,想尽一切办法,简直跟打仗似的。后来她宁肯打针,也不愿意吃药。

他板起面孔:“听话!”

“不要!”她麻利地缩进被窝里,拉过被子蒙住头。

他望着她孩子气耍赖的举动,不禁摇头失笑,片刻,伸手去拉她:“好啦,不吃就不吃,本来就鼻塞,这样会呼吸不顺畅的,快出来。”

“真的?”她闷闷的声音从被子里传来。

“真的。”他承诺。

她这才伸出脑袋,好好地吸了口气,挑了挑眉,脸上挂着得逞的坏笑。

蓦地,她双手被他禁锢住,他的手扣住她后脑勺,嘴唇压过去,她以为他想吻她,正想说我在感冒哎……突然感觉嘴里一苦,才惊觉上当!他竟然以这种方式喂她吃药!她唔唔挣扎,吞咽间,那几片药已被她吞了下去。他松开她,将水送到她嘴边。

她喝光一杯水,还是感觉舌头上苦得发麻,扬起杯子就朝他砸过去:“傅希境,你变态!”

纸杯轻巧无力,无声落在地毯上,傅希境笑得既得意又促狭,表扬道:“好乖。”

“懒得理你!”她缩进被窝里,蒙头,声音里气鼓鼓的,嘴角却忍不住微微翘起,下一秒,那一丝丝甜蜜忽然被一种巨大的悲伤淹没。她手指放在心脏处,紧紧揪着胸前的衣服,傅希境,你不要对我太好,不要……

在他的威逼诱惑下,她乖乖地按时吃药,可到第三天,她的感冒还是不见痊愈。她怨念白吃药了,他安抚她说,感冒通常都要五到七天才能彻底好。

她苦着一张脸,想起什么,忽然神秘兮兮地笑了,说:“我听说哦,感冒的时候,如果把脚放在爱人的小腹上,放一整晚,就会好得很快!”越说声音越低,脸也微微红了,将脸埋在他胸前,不敢抬头看他。

傅希境低咳了一声,眸色深了深,心里长叹,这丫头啊,放一整晚……也真看得起他的自制力!

他起身,换到床的另一头,伸手,捉住她双脚,搁到他的小腹上,哑声轻笑:“这样?”

“喂——”她脸红得更透彻了,坐起来急道:“我开玩笑的啊,谁知道是不是真的有用,你还当真呀!”

这个法子是谢飞飞从网上看来的,那时候她们兴致勃勃地凑在一起讨论,还一致认为很胡扯,肯定是人家胡乱瞎编的,所以她也只是随口说一说。

“嘘!”他倾身,琢吻她脸颊,“睡吧。”

她哪里睡得着啊,她想收回脚,刚一动,就被他捉回去。

“阿境……”

“宝贝,你再乱动的话……”他苦笑。

她的脚立即乖乖地缩了回去,一动也不敢动。因药效作用,她很快便陷入了沉沉的睡眠。

第二天清晨醒过来,她发觉自己的双脚还以那样的姿势搁在他的小腹上。他竟然……真的让她搁了一整个晚上……要知道以前睡觉时,她的脚搭在他身上他都觉得不舒服,说那样有压迫感,没法睡,他最喜欢的姿势是从后面环抱住她,下巴搁在她发心,闻她的发香。

明明鼻子不堵塞了,为什么还会呼吸困难呢?她爬到他睡的那一边,伸出手,轻轻抚上他沉睡的眉眼,一点一点描摹,他不太喜欢笑,一张俊容偏冷峻,此刻他熟睡,眉宇间却满是柔和,仿佛放下了所有的防备,这样的柔和,刺得她手指一颤,缩了回来。

她轻巧下床,套上羽绒外套,穿着拖鞋便下楼。

酒店大堂免费提供公用电话,她提起话筒,急急拨号,生怕慢了一秒钟,自己便会拨不下去。

“喂?”电话那端白瑞安的声音有着迷蒙,才六点,天还未亮。

她急急说:“白大哥,可不可以就此打住。”

“小风?”白睿安声音清明许多,似乎从床上坐了起来,“你在说什么?”

“我、我想结束这一切。”真的太累了,她已分不清真假,那些个瞬间,她不知道她到底是赵西贝,还是季南风。

“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是不是傅希境识破了你?”他急道。

“不是。”

他沉吟,她也沉默着,只有电流声刺啦啦地响着。

忽然,他冷笑一声:“季南风,你不要告诉我,你爱上了他?”

她尖叫一声:“没有!”

啪——

她惊讶地看着自己的手,原来电话已被自己挂掉。她睁大眼,为什么要挂电话?为什么如此惊慌?

电话铃声忽然响起,在寂静的空间里格外突兀,刺得她浑身一颤。她退后两步,离电话远远的。铃声暂歇,片刻,又响起,如此反复三遍,那尖锐的声音敲在她心坎,似是拷问,又似是嘲弄。

她后退,再退后,然后,转身疯跑,仿佛身后有猛兽穷追。

她再回到房间时,傅希境已经醒过来了,正倚在窗边开着窗户吸烟。

“你去哪里了?”他掐灭烟蒂,走向她,摸了摸她的额头:“好点了吗?”

她扯出一个笑:“嗯,感觉好了。所以到楼下走了走。”

他低低笑了:“原来那个方法真的这么管用啊!我去洗个澡,然后我们去吃点东西,上午带你逛一逛,下午去滑雪。”

她乖巧点头:“嗯,好。”

他转身,她所有的伪装全部瓦解,无力地倒在床上,怔怔地望着天花板,心中数种情绪交织,快要把她吞噬掉。

他们在北国一直待到大年初六。

刚回莲城,白睿安就找过来了。他好本事,竟然有办法弄到傅希境公寓里的座机号,他连寒暄都没有,直接说了个地址,让南风去见他。

安静隐秘的茶楼里。

白睿安沉着一张脸,冷声说:“小风,你真令我失望!”

她低了低头:“对不起,白大哥,是我能力不够。他从来不让我接触他工作上的事,我没有机会拿到你要的东西。”毕竟她欠他诸多人情,她对他依然好声好气。

“是真的拿不到,还是你不愿意?”他嘲讽道,“季南风,你难道这么快就忘记你爸爸是怎么死的?你妈妈至今还神智不清地躺在疗养院!你对得起他们吗?我看你分明是爱上他了!”他咄咄质问。

“我没有!”她反驳,声音在安静的茶楼里尖锐而突兀。

他挑起她下巴,嗤笑着说:“你别忘了,你之所以能留在他身边,是因为你长了一张与黎瞳瞳相似的脸。就算你爱他又怎样?别傻了,他爱的也不是你!”

她心口一窒,打掉他的手,坚定地说:“我不爱他!”

他微微倾身,捏住她肩膀强硬地让她的目光直视着他:“让我相信你,就证明给我看。一个月,还有一个月,拿竞标书来见我。”

她望着他的眼睛,那里面有寒冷的光,照得她遍体发凉,那冷意令她猛然一惊,睁着眼,仿佛也能看到爸爸病房里腥红流淌的血迹以及妈妈痴傻的模样,不!不是的!我没有爱上他!一切都只是一场戏。我怎么会爱上他!不可能,绝不可能!

“好,等我消息。”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冷静的,凉寒的,不带一丝情绪。

她不是为了向他证明,而是为了向自己证明,她不爱他,一点也不。

她如誓言般的坚定,在某个夜晚,溃不成军。

那晚,他带她在近郊吃农家菜、喝茶,很晚才回城,在某个十字路口,有人醉驾,那辆车飞速闯红灯,事故发生得太迅速,傅希境车技再好,也闪避不及,电光火石间,他急甩方向盘,而后迅疾将她护在怀里……

幸亏夜深车少,他转向得够快,车撞向了路边的护栏,安全气囊弹出来,才没有造成重伤,但傅希境护着她的那只手臂还是不幸骨折了。

医院里,毫发无伤的她眼泪一直掉,身体抖个不停。他单手搂着她,安抚了许久。

她紧紧地抱着他,那一瞬间的害怕那样强烈,久久盘踞她心间。在那样危机的时刻,他舍命救她,恐惧之后,是震动。她闭了闭眼,无法想象,如果他们没有这么好运,如果他因此……她不敢再想下去,她不敢想象,如此她失去他……

这世上有三件事最掩饰不住,咳嗽、贫穷,以及爱。在她对他的恨意的支撑下,她以为自己的意志有多顽强,其实那种薄弱的恨意远远抵不过这近一年来他对她的百般宠爱与相处时那些温暖的细枝末节。

更抵不过生死一线时他的舍命相护。

她才十九岁,还没有练就一颗百毒不侵的坚硬心脏,那些他给予的温柔与宠爱,太真实,真实得令她想要去相信,去依恋。

直至那一刻,她终于肯承认,她爱他。

为什么会是他?她遇见过那样多的人,为什么偏偏是他呢?看起来最应该是过客的人,却在她心中占据了这么重要的位置。

白睿安机关算尽,算到了傅希境会被她这张神似的脸吸引,算到他每次有重大Case总是亲力亲为,算到他有把工作带回家的习惯,却没有算到,她会爱上他。

再精明的算计,终究敌不过一颗最简单的心。

她的泪落得更凶了。

这样的爱,该如何继续?

那些恨,又该如何安放?

不用她做出决定,面对她再三的敷衍,白睿安给她下了最后通牒。音乐厅承建地产商招标前一晚,他的声音像是从地狱里传来。

“小风,今晚是你最后的机会,我在疗养院等你,直到十二点。如果你不来,”他顿了顿,似乎轻笑了一声:“你说,你神智不清的妈妈,深夜里从天台上掉下去,也不会有人怀疑是他杀,对吧?哦,你妈妈现在正跟我在天台上一起吹风,你要不要听听她的声音?”

他声音很轻,就像从前无数次对她说话那样,她却浑身如置极致冰寒之地。

这一刻,她才忽然醒悟,自己有多天真多愚蠢,竟然把撒旦当成了天使。

他逼得她再无退路。

在至亲的生死面前,再强烈的爱,也终究只能压成心底的殇。

晚上傅希境有个应酬,回家时已是十点半,他有点喝高了,进门就倒在沙发上,扯开领带闭着眼睛喊要喝水。她走进厨房,用开水与冷水兑成一杯温水,加两勺蜂蜜,这是他微醺时的必需。只是今晚这杯水,她多加了一点点东西。

她看着他喝下去,看着他慢慢陷入昏睡,均匀的呼吸声响在客厅里。她走进卧室,拿了床薄毯盖在他身上。然后她拿起他随意丢在地板上的公文包,走进书房。

影印机刺啦刺啦的细微声响,似重锤,敲打在她心坎。取过文件的手,颤得厉害,她左手握住自己的右手,闭了闭眼,将文件装入背包里,将公文包放回原地。

关灯,出门,就像是无数次出发去广场画画一样,可是她知道,这一次,她不会再回来。

门掩上的那一刻,她从门缝里看他最后一眼,黑暗中,他睡得那样恬静,呼吸绵长。终于,他的脸,彻底消失在暗处。

赶到疗养院时,才十一点半,她生怕来不及,一路疯跑,短发在夜风中风扬,一头一脸的汗。可是终究还是来不及了,四楼天台上,除了风,空无一人。

她心猛然一坠,慌乱跑去赵芸的病房,房间里暗黑一片,没有人。

她转身,往值班医生办公室跑,气喘吁吁语无伦次地问:“我妈妈呢?我妈妈在哪里?”

这一年来,她极少在疗养院出现,医生不认识她,问:“你妈妈是谁?”

“409房的赵芸!”

医生猛地站起,惊呼:“天呐,你怎么才来?她在两个小时前出事了,从天台上摔了下来,已经送去医院了……”

她眼前一黑,差点栽倒在地。

赵芸虽然捡回了一条命,因伤及大脑神经,这一辈子可能都要在昏睡中度过。能否醒来,看天意。

病房外。

南风抬手狠狠地扇在白睿安的脸上,心中恨意全化成力气,他脸颊瞬间显出五个红红的手指印。

他截住她第二个耳光,狠瞪了眼她,而后将她拽往医院天台。

“不管你相不相信,我没有动她,是她自己忽然发神经跳了下去。”他点了一支烟,淡淡地说道,仿佛在叙述一件稀松平常的事。

相信他?就是因为相信他的伪善,妈妈才落得如此的下场!

“白睿安,你太可怕了!你不是人!你简直就是个魔鬼!你会下地狱的!”她赤红着眼,恶狠狠地咒道。

他轻轻笑了,“随便你怎么说。”望了眼她的包,他伸出手,“东西带来了吗?给我。你妈妈的医疗费你不用担心,我会请最好的医生救治她。”

她像看怪物似的看着他,更多的是恨自己,她真想掐死自己,怎么会蠢得那么相信他?

“小风?”

“不要叫我,你让我恶心!”她从包里拿出那份标书复印件,看到他脸上一喜,她冷笑,扬了扬手:“你是不是很想要这个?我告诉你,我死都不会给你!”说着,慢慢后退,手中火光一闪,那份复印件立即燃烧起来。

“季南风!”白睿安脸色巨变,伸手欲抢,她转身,跑到栏杆边,将手中燃到一半的文件利落地扔到空中,风一吹,火势更大,还没落地,那几张纸已成灰烬。

“你这个疯子!!!”他怒极,一把掐住她脖子,将她的身子压在栏杆上,折着她的腰往下按。她呼吸困难,却一点也不害怕,也不挣扎,甚至嘴边还挂了一丝诡异的笑。

原来人到绝望的边缘,什么都不会再害怕。

良久,当她以为自己快要窒息而死时,他忽然松开了手,一把将她掼倒在地,蹲下身,捏着她的下巴,冷笑着说:“想死?死太容易了,我偏要让你活着,让你日日夜夜活在内疚悔恨中!季南风,是你,是你那了不起的爱情,害得你妈妈变成这样!这就是你背叛我的报应!”

春天的深夜,极静,极冷。风从空荡荡的天台上吹过,发出呜咽的哀鸣,白睿安的话反反复复地回荡在风里,灌进她的耳鼓,直抵心脏——

是你,是你那了不起的爱情,害得你妈妈变成这样。

她蜷缩在角落里,团团抱住自己,无论怎么用力,始终觉得好冷,好冷。

那是她生命中最漫长绝望的一夜,天,仿佛永远都亮不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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